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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生不易,这些企鹅只能去偷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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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物种日历

2006年,纪录片导演维纳·赫佐格在南极的罗德斯角拍到了一只企鹅。

这是一只阿德利企鹅(Pygoscelis adeliae)。画面中的它站在白茫茫的雪原里,身边几只同伴正摇摇晃晃地前往大海。但是它既没有追随同伴的脚步,也没有回到繁殖地。它转过身,蹒跚走向七十公里之外的群山;在那背后,是五千公里的广阔荒原。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人类的规矩是不能干涉和阻止企鹅的行为,只能站在一旁目送它远去。但是罗德斯角的常驻动物学家大卫·艾因雷曾经试着把一只迷路的企鹅抓回繁殖地。没有用。它会立刻回头向着山的方向前进,迎接毫无疑问的死亡。

有一些不很浪漫的猜想试图解释这样的行为。也许它们只是迷路了,导航系统出了问题,错判了大海的方位。然而总会有人忍不住去想,或许它们是企鹅中的疯子和冒险家,无法再忍受繁殖地日复一日的喧闹,决定抛下一切,前往企鹅不该去的地方,从未有企鹅抵达过的地方。

学术上讲,不应该用人类的眼光代入动物。但这是企鹅:我们的文化早已将它接纳为人类社会的影子了。

在最南端的岸边眺望大海

和很多人的印象不同,多数企鹅并不真的分布在南极,而是在南半球的广大海域(事实上,还有一种企鹅——加岛环企鹅的分布跨越了赤道,成为唯一天然在北半球有分布的企鹅)。在17个企鹅物种里,真的能算在南极的只有5种;而阿德利企鹅和帝企鹅以南纬77度的分布,成为全世界繁殖点最靠南的动物。

事实上,阿德利企鹅的最南端繁殖地,比帝企鹅还要靠南一点点。不过这么比较不太公平:它们去的季节不一样。

因为电影《帝企鹅日记》,风雪中的漫长跋涉、在海冰上孵蛋、雌雄双方小心翼翼交接蛋这些场景,似乎成了企鹅的标配。但帝企鹅在这里是绝对的例外:全世界除了它再没人会在南极的隆冬育雏。

相反,阿德利企鹅(和其他在南极的企鹅)是在每年十月到十一月的冬末春初才从大海中返回陆上繁殖地,开始用石头筑巢;石头本身当然不保暖,但是可以预防巢和蛋被融化的冰雪打湿。到了十二月南极最暖的时候,岸边温度可以高达零下2度,这时才是阿德利企鹅孵蛋的主要时间。

它每巢产2个蛋,夫妻以12天为一班交替孵蛋,孵化全程一般需要32~34天;小企鹅经历一个多月的孵化之后出壳,接受双亲的反刍投喂。虽然半消化的磷虾看起来很恶心,但是在胃里经过了离子交换,这样能降低其含盐量,尽量减少初生小企鹅的代谢负担。

这种好日子没多久。阿德利企鹅毕竟是最靠南的企鹅,所以它在繁殖地停留的时间也最短。阿德利企鹅的幼崽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必须和父母一起下海离开,相比之下巴布亚企鹅的幼崽可以在陆地上窝三个半月,悠闲多了。综合起来,一只阿德利企鹅每年只在繁殖地度过四到五个月时间,而有的金图企鹅全年都赖在繁殖地附近不走。

如此靠南的分布还让它成为了倒数第二晚被发现的企鹅,也让它机缘凑巧成了唯一一个被法国人发现的企鹅。因此,别的企鹅名字都是对外观的描述,唯有它遵循法国人的浪漫传统(雾)而间接得名于发现者的妻子,阿德利·杜蒙特·德维尔。

不过发现得晚并不影响它成为最深入人心的企鹅物种,因为它的外貌太典型了。

穿燕尾服的绅士

大部分企鹅的主色调都是背黑腹白。这种配色其实是海洋生物里非常经典的双向迷彩:从天上往下看,黑色的背侧和暗色的大海融为一体;而从水里向上看,白色的腹部和明亮的水面也难以区分。除了企鹅,虎鲸也是使用这一配色的典型例子。

企鹅又是直立行走的,这让它的黑色背侧连同尾巴变成了一件绝妙的燕尾服。为了便于游泳,企鹅的上腿骨很短,直立的时候和地面水平, 令膝盖正好在重心正下方,看起来始终是半蹲的状态。这样的小短腿骨骼结构意味着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体重心的很大波动,如果像正常走路那样上下颠簸,那额外的重力势能就会白白浪费掉;为此,企鹅采取了一种左右摇摆的步姿,尽力把重心变化在水平方向上解决掉。

这样的姿态和它的燕尾服打扮合在一起,制造了一种出乎意料的拟人感和喜剧效果。虽然卓别林坚决否认他的标志步姿是从企鹅那里学来的,但无论是观众还是评论家,观看他的表演时都很难不想到企鹅。如果企鹅扬起它的双翼,这种感觉就更加逼真了。

1898年南极探险船Belgica号在冰上越冬期间,有一天水手远远看见地平线上有人影,以为是来视察的,赶紧全船穿上正式衣服,阿蒙森亲自带队下去接,结果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企鹅。无独有偶,1950年一个地质考察队在南乔治亚岛迷路了,赶去的救援队伍远远看到似乎有人在挥手,心想这肯定是企鹅而没有回答,走近了才发现真的是人在呼救……

至于阿德利企鹅,干脆把这个配色用到了极致:它的整个脑袋都是黑的,除了一个小小的白眼圈之外,再没有别的装饰性元素。

可能是因为比较好画,在企鹅的卡通形象里,有一半都是明显的阿德利企鹅,包括买了假辣椒酱的企鹅和Linux的吉祥物Tux企鹅。(另一半的卡通企鹅整个脸都是白色的并和肚子融为一体,自然界没有这种配色的企鹅,可以看做是眼圈放大的阿德利、丢掉黄色头冠的皇家企鹅或者帝企鹅幼崽的脑袋接上阿德利的躯体。)甚至大名鼎鼎的企鹅丛书,其标志都曾经是阿德利企鹅;不过几经修改后,今天的标志企鹅颈下有一道白斑,又变得和现实中的企鹅不同了。

不过仅仅是外貌,还不足以解释我们对企鹅为何如此迷恋。虽然是出于偶然,但人们在企鹅的行为里,也看到了太多自己的影子。

文化想象中的高贵他者

在我们和野生动物之间,通常有一个无人区。它们害怕我们,躲避我们。但是企鹅是地球上仅有的几种跨越这一界限的动物之一。它们似乎把我们也看做企鹅……不管怎么说,我们直立站着,成群行动,话说个不停,时不时也会摇晃几下。——Diane Ackerman

我去过南极,不幸没能见到阿德利企鹅的繁殖地,只是远远看到了一只孤零零的阿德利在雪地上滑行。但以我见过的成百上千只帽带和金图而言,企鹅确实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平等感。它们对人类的到来似乎无动于衷,完全不介意从人边上路过;就算人不小心走得离它的巢太近,做出的威胁姿态也和威胁别的企鹅没什么区别。按照规约,人不能主动靠近企鹅到五米之内,换做大部分其他野生动物,两倍于这距离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这当然也是出于偶然:企鹅面临的威胁是被豹海豹和虎鲸吃,被贼鸥和鹱偷蛋偷幼雏,而在陆地上,它们并没有步行天敌。假如人类是飞着靠近的话,它们早就进入战备状态了。但人类文化本来就是建立在各种偶然之上的,企鹅的这种状态,完美符合了人们对自食其力、不卑不亢的“高贵野蛮人”的想象。这种感受不但令人惊叹,也令人不安。T·R·亨利曾有这样的描述:

“企鹅是自然界对人类的温和讽刺:这些喜欢鞠躬和发表演说的古怪鸟儿是一条跨越广阔白色深渊的桥梁,一头是二十世纪,另一头是南极还是一片绿色大陆、人类的最初祖先都还未曾登场的时代……等到某个遥远的未来,地球重新冷却,人类要么迎接改变要么消亡的时候,最后残留人类的挣扎求生,也许就是今天企鹅的面貌。”

意料之中地,企鹅也是最早唤起大众保护意识的野生动物之一。从19世纪末期反对猎杀企鹅炼油开始,一直到今天,但凡涉及对南极的保护,其中必定有企鹅的身影。

一个有趣的插曲发生在1987年:地处阿德利地的法国杜蒙特·德维尔科考站(其名字正是阿德利女士的夫姓)打算修建一条机场跑道,地形所限正好必须经过一个阿德利企鹅繁殖地。环保人士组织了规模盛大的抗议,然而正当社会争论抵达高潮时,一场意料之外的大浪袭击了这个小小的半岛,把法国人的先期工作席卷一空。再也没人提出重建的计划。

企鹅界的一股泥石流

企鹅的文化名誉也许在2005年《帝企鹅日记》上映时达到了巅峰,甚至被一些保守人士作为宣扬养育后代和一夫一妻等传统家庭价值观的典范(讽刺的是,帝企鹅虽然每个繁殖季是比较忠贞的,但其实第二年有高达85%的概率会换个新的配偶)。但是没过多久,它就面临了一股泥石流般的舆论:大众发现原来企鹅也可以很坏。这股潮流的引领者,恰恰又是阿德利企鹅。

早在一百年前,斯科特试图抵达南极点的那次多灾多难的探险里,一位名叫 乔治·莫里·莱韦克的动物学家就被阿德利企鹅的行为震惊了。尤其令他坐立不安的,是观察到一只年轻的雄性阿德利企鹅试图和一只死去的雌性交配。

暴风雪和刺骨寒冰也就罢了,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在他一个爱德华时期的英国绅士眼中怎么了得!然而作为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完整旁观过阿德利企鹅整个繁殖季的科学家,他不得不见证了以下雄性试图交配的对象:其他的雄性,受伤的雌性,掉出巢的幼鸟,尸体(好几个还是去年的),以及大地。

莱韦克选择用希腊语来记录这些发现,以保证只有体面绅士才能看懂;回到英国后他把这些发现写进了他的阿德利企鹅报告,但最后出版时这四页关于性行为的内容被删掉了。这些内容长年以来只在少数研究者手里流传,外界毫不知情。

如今,这些事实随着新一代的企鹅纪录片以及他手稿被重新发现,又逐渐变得广为人知了——伴随的还有新发现,比如阿德利企鹅如何偷石头,又如何出卖色相来换石头。有一个研究把几个阿德利企鹅巢替换为彩色石头,每巢一种颜色,结果繁殖季还没有过半,几乎整个繁殖地的巢都变得五彩缤纷了。

事实证明,莱韦克的观察十分准确;只是学术解读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黄暴。强奸和奸尸之类行为的发起者,几乎都是没有交配经验的年轻雄性,它们不知道如何解读雌性的信号,会把比如死掉企鹅躺倒在地眼睛半闭的姿态当作同意。(相比之下,案例和统计证明,人类社会中的强奸大部分都是有预谋的,而非精虫上脑或无处发泄欲望。)而雌性企鹅的“卖淫”也不是人类社会的双方交易,而是雌性单方面以性姿态来降低对方的敌意,伺机偷走石头拿去筑巢而已。

但是文化想象何曾被科学解读束缚过?一如企鹅曾经是滑稽的小绅士或者高贵的野蛮人,今天的企鹅也充分承担了大自然带你毁三观的角色。说到底,维系人类社会的基础之一就是设身处地、用自己代入他人的能力,这种感受延伸到动物身上不但是难以避免的,甚至还诞生了许多美丽的文化产物——只是要记得:它们属于我们,不属于企鹅。

来自大海,仍归于大海

而阿德利企鹅并不在乎人怎么想。事实上可能不在意得过头了——哪怕法国人的工程机械都停在边上了,繁殖地的阿德利也一样喧闹。某种意义上这也能理解,阿德利和其他企鹅的最后分家发生在1900万年前,以地质视角来看,人类和它比不过蜉蝣一般。

但也可以说是因为,大海是地球上最后的处女地,而南极被大海所包围、所守护,就算是人类带来的气候变化,也只是扰乱而无法摧毁。作为一种分布广泛、数量众多又最远离人群的动物,阿德利企鹅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动物了。而到头来,哪怕选择前往群山,企鹅的背后总还是有大海可以回去的。

1910年,澳大利亚洛内市的几个渔民捉到一只企鹅,用一缸海水把它养了起来。起初两星期它很凶猛,但是慢慢冷静下来接受了人的投喂。人们给它起名叫比利。两个月后,比利跟在几个去游泳的人身后,第一次重新回到海滩。看热闹的人鼓励它下海,摇摇晃晃的比利被海浪打翻了好几次,但是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深水。一个旁观者这样描述他的经历:

“一旦钻进了浪花里,他就变得如鱼得水,我们一边潜泳一边追逐他,就像在沙滩上遛狗一样。不久之后比利厌倦了嬉戏,开始潜水抓鱼,逐渐向深处游去。我们呼唤他的名字,他转头鸣叫几声作为回应,但是始终在游向远处。他突然意识到他又一次身处大海当中。大海呼唤着他,而他听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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