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科技报：中国最大老虎山庄引发吃虎之争

□文/本报记者 邹曦

“我一直致力于动物保护，没有想到反而被一个不遵守规则的虎老板告上法庭！” 专门从美国赶回北京办事处的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亚洲首席代表葛芮气愤难抑地告诉《北京科技报》，她已经提交了出庭申请，准备走上被告席。

广西桂林雄森熊虎山庄的饭店里，服务员将一盘芹菜炒肉片送到一位外宾面前。

“是老虎肉？”外宾问。

“货真价实的！”服务员说。

这位外宾正是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Independent Television Network)的记者约翰·雷(John Ray)。

几个星期后,雄森熊虎山庄的新闻发布会上，约翰·雷就雄森熊虎山庄杀虎以经营虎肉餐饮的问题向山庄老板周伟森提问，周伟森称其店员撒谎，店员宣传的虎肉菜肴并非虎肉加工而成。

约翰·雷随后将山庄饭店取得的肉食样本送到实验室做DNA检验，虽然由于话题敏感，该实验室不愿意透露单位名称，但是结果是不容置疑的：肉食样本确为虎肉！

拿着检验结果，约翰·雷向周伟森发出采访申请，屡遭拒绝。2007年4月，在尼泊尔加德满都召开的一次关于老虎保护的国际论坛上，约翰·雷不失时机地带着采访团队赶到现场。茶歇时候，约翰·雷穿过人群，走到周伟森面前，递上DNA检验结果，并请周伟森解释其是否杀虎赚钱。

周伟森端着咖啡杯盘，边吃点心边略带笑意地回答：“你们弄到的东西，和我们没有关系。”

约翰·雷接着追问眼前这位虎老板是否知道杀虎、贩卖虎制品的生意违反中国法律和国际公约。周伟森突然恼怒地将咖啡泼向摄影记者，意要拳脚相加。周围与会人员和工作人员纷纷上前劝阻，周伟森仍然愤愤地将咖啡盘扔向独立电视新闻记者。

以上情节来自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Independent Television Network)2007年制作的关于中国广西桂林雄森熊虎山庄的新闻报道，周伟森经营着中国最大的老虎山庄：桂林雄森熊虎山庄。从1988年引种培育老虎开始，山庄现在已经人工养殖有上千只老虎。周伟森同时还经营着熊森酒业有限公司，这是一家“利用桂林雄森熊虎山庄正常淘汰的野生动物资源为原料生产保健酒的大型企业”。

2007年8月，周伟森向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起诉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理由是独立电视新闻记者未经周伟森允许，就在其“生产基地和熊虎山庄及相关的餐饮娱乐服务设施进行了所谓的暗访、偷拍”，并“精心制作了一则长达5分钟的虚假新闻纪实报道节目”。

其实，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是此次诉讼的第二被告，第一被告是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nternational Fund For Animal Welfare)，起诉理由是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在其网站上转载了一篇来自《中国青年报》的文章《国家禁令挡不住虎骨酒热销》，文中认定“熊森酒业生产、制作和销售‘虎骨酒’”，而且该组织曾在国际会议上散发和上述文章内容相似的材料。

《中国青年报》文章记述了记者暗访熊森酒业公司酒窖的故事：在雄森酒业有限公司的地下酒窖里，一名企业负责人向记者担保，“你随便选个酒缸，我给你打开，你就能看到一副完整的老虎骨架，”并通过“山”字型虎牙、山庄在虎耳朵上做的特殊标记、老虎特有的上颚纹路等特征，证实了酒缸里所泡之物实属虎骨。

“我实在不愿意把自己宝贵的时间和基金会宝贵的资金浪费到跟这种人打官司上。”葛芮告诉《北京科技报》。

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中国办公室媒体协调官何勇认为，这起官司是在老虎资源是否应该利用的问题上，两方意见冲突达到极至的结果：虎老板主张“以虎养虎”，而保护动物的专家和组织则主张“禁虎贸易，护野生虎，”并根据国际法律和国内法规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虎贸易。

由于环境破坏、盗猎捕杀等原因，野生老虎的数量在其亚洲老家日益减少。在这一时刻，却出现一些企业以商业利用为目的繁殖老虎。

桂林雄森熊虎山庄从1988年开始引种养虎，1998年，葛芮女士受周伟森邀请，到其老虎山庄参观。

“当时山庄只有几百只老虎。一同参观的还有很多研究老虎的学者、兽医等专家，周伟森以为我们会欣赏他圈养老虎的做法，但是我们当场就劝告他别继续养虎了，这样下去绝对死路一条！”葛芮说 。

出人意料的是，葛芮女士次年再度造访桂林雄森熊虎山庄时，吃惊地发现，“周伟森非但没有接受我们的劝阻，反而将1998年我们一行访问的照片放到了山庄宣传材料里，图说里居然声称我支持他们圈养老虎的做法！”

顶着如潮反对声，周伟森将他熊虎山庄的规模持续做大。根据《科学时报》记者于2007年对周伟森进行的专访，当时的熊虎山庄“有老虎1300多头，包括孟加拉虎、东北虎、华南虎和白虎(白虎是一种孟加拉虎的变异种，属孟加拉虎)。此外，山庄还有400多头黑熊和250多头非洲狮”。就在那篇报道里，周老板为了应对社会上针对自己的指责，再次重申建立山庄的目的是“希望所饲养繁育的老虎能为保护濒危物种做贡献，同时在饲养过程中，把一些淘汰的老虎入药以解决患者需要”。

葛芮女士介绍，正因国际社会认识到虎贸易是导致野生虎被猎杀数量急剧减少的主要原因，才早在1975年就把虎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禁止国际贸易。中国国务院也于1993年颁布《关于禁止犀牛角和虎骨贸易的通知》。要知道，捕猎野生老虎只需要一颗子弹或者一个铁丝套子，而人工饲养一只老虎需要数千美元。一旦人工饲养的老虎被推上市场，那么盗猎分子就会更加疯狂地捕杀野生老虎，野生老虎将面临灭顶之灾！

保护老虎基金(Save the Tiger Fund)的一份关于《虎贸易的事实与误区》的材料中指出，人工饲养的老虎基因库并不健康。一位环保人士曾向《北京科技报》表达他参观老虎圈养场后的感受：“生活在那么逼仄狭小的空间，哪儿是森林之王，连猪都不如！”

况且，老虎是肉食动物，喂养成本惊人，如果任其繁衍，“死路一条”的不仅仅是老虎，还有虎老板。正如周伟森在2007年接受采访时表示，20多年来，熊虎山庄累计投资3.6亿元，现在每年亏损约3500万元，导致企业负债累累，1300多张虎口每天吞吃十几吨肉，巨大的开销让他骑虎难下。这些都在不断给政府主管部门施加压力。

而就在周伟森拳脚相加于外国记者的国际研讨会上，虎老板抓紧机会提议解除虎制品贸易禁令，遭到与会人士一致反对。而后，在《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缔约国大会上，所有代表一致通过决定——“不鼓励以商业为目的养殖老虎”。中国政府有关部门也于去年七月份开会研讨了开放人工养虎的贸易禁令的可能性，据葛芮女士介绍，中国政府至今对这个问题持审慎态度。

如果事情仅仅停留在利用虎资源和反对利用的争论上，双方关系绝对不会严峻到要闹上法庭。但是，《国家禁令挡不住虎骨酒热销》和英国独立电视新闻报道所揭露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越了唇枪舌战，它们说明周伟森在国内禁令和国际公约的双重管制下，已经开始了“以虎养虎”的生意。

《国家禁令挡不住虎骨酒热销》一文里提到 “山庄里卖的6年窖藏补骨酒一瓶标价846元，3年酒标价420元。在酒厂所在的平南销售店，3年酒可以330元的价格买到，而在南宁机场，一瓶没标明年份的补骨酒，标价竟高达1080元。”在仍有很多人迷信虎骨神奇功效的中国大地上，这是多么巨大的商机！该文的作者从熊森酒厂各个经销店的销售人员处得知“我们卖的补骨酒，实际上就是虎骨酒。这都是国家下了批文的，否则谁也不敢卖老虎的产品啊！”这篇文章同时提到了自治区林业局一位官员透露的消息：周老板得到了惟一的虎骨酒专卖特许，国家林业局曾拨750万元专款支持雄森熊虎山庄虎的繁育和酒厂扩建，并称“在今年早些时候(2006年)，记者就已获知有关部门签发了一个文件，批准虎骨在部分省区进行一定限额的利用，并指定了销售范围。但这个文件被严格保密。据悉，与国内几家大规模养虎企业无关的省(直辖市、自治区)林业部门都没有见过这份文件”。

葛芮说：“只要有国际国内禁令，哪怕是买卖个老虎指甲都是违法”。

周伟森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诉讼。

北京华意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周杰律师告诉《北京科技报》，对于名誉权侵权官司，原告可以自由选择被告，即他可以选择状告采写文章的记者和刊载文章的《中国青年报》，也可以状告转载其文章的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法庭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追加原作者作为被告。

为了探明原委，《北京科技报》记者试图联系原告，但始终没有人接听电话。

周杰介绍，虽然一般的民事诉讼案遵循的是“谁起诉，谁举证”的原则，但是在这起名誉权纠纷案里，因为要说明自己没有贩卖虎肉和虎骨酒，原告周伟森无法提供证据，他只要说：“我没有卖！”，这就够了，他总不能拿出我卖猪肉来证明我没有卖虎肉。这时两个被告有义务举证，要证明自己所说的关于周伟森的事情全都属实。

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的葛芮女士和媒体协调官何勇介绍，他们收集了周伟森手下的熊虎山庄向游客发放的宣传册，宣称其山庄出售的补骨酒成分为虎骨，同时也在补骨酒的很多经销店、网店上看到了虎骨酒的广告，甚至，就在周伟森上诉后，仍有顾客到山庄买到了虎骨酒。

“我们做的事情就是告诉大家，你说你卖了虎骨酒。我们只需要证明你说了，并不需要证明你确实卖了。”葛芮女士在分析基金会的举证准备工作时说到。

即使证明周伟森经营的熊森酒业公司所有经销点儿都在做虎骨酒的广告，在中国现有法律的规定下也不能将其定罪。酿出来的虎骨酒无法做DNA鉴定，谁也不知道酒是用什么酿的。记者从虎骨酒的外观和气味来看，只是一瓶酱黄色的药酒，和普通药酒差别不大。

“美国《虎和犀牛法令》里规定，只要宣称出售虎和犀牛制品，就可以判定犯罪。”葛芮女士感慨，“要知道，美国并不是老虎和犀牛的分布国，他们尚定出这样的保护法令！”“无论是打着幌子卖假酒，还是真的卖了违法制品而拒绝承认，都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否则政府的执法成本有多高，履行诚信和公民义务变得多昂贵，撒谎或者违法的成本又有多低呢？“葛芮女士感概。

对于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周杰律师认为他们应该提供证据，证明自己尽到了媒体审慎调查事件真实性的责任。

“新闻单位不可能做刑侦调查，只能是现场取证。此案中只要录像能证明背景确实为桂林雄森熊虎山庄，而其店员确实做了虎肉宣传，还有DNA检验都是真实的 ，录像没有窜改过，那么这家新闻单位就算已经做了足够审慎的调查。至于店员是否有合同关系、DNA检验所用虎肉是否来自熊虎山庄，是不是别人赠送给山庄的，作为新闻媒体并没有义务调查！” 周杰律师说。

事实上，现在再要确凿证据说明熊虎山庄有出售虎肉的行为，已经非常困难。因为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记者见到的虎肉并没有就地封存，也没有公证员跟到过现场公证。

“所以名誉权的证据非常脆弱，多是不可再生的。比如我起诉说你骂过我，我怎么证明你当时是不是骂了？”周杰律师说到，“对于一些莫须有、但是公众普遍认为确实存在的事实，法官一般会认为媒体有权利发表意见，不会判媒体败诉，不过媒体应该积极配合举证。”

有关人士披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有不上庭的打算。记者曾给其驻京办事处打电话，无人接听，其英国总部媒体公关部人员表示不知道此案，仅提供了记者约翰·雷的电子邮件。

而记者给独立电视新闻驻北京办事处新闻助理，以及记者约翰·雷发去的电子邮件均未得到回复。知情人士介绍，该媒体驻京办事处所有人员都在泰国曼谷。

老虎贸易禁令开还是不开，开了禁令会不会真的出现野生老虎的全面灭绝，这个实验谁都不敢轻易尝试。中国政府也一直采取谨慎和负责的态度。

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总是可以求证的，比如在熊虎山庄那个近40立方米、封存了140多头虎尸的冷藏库。“孤证不能指向明确结论的时候，累加的证据会影响法官的自由裁量。”周杰律师说。

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已经就此诉讼正式立案。就在记者到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北京办事处了解情况的时候，葛芮女士得到法院通知：原定于2008年5月12日开庭的案子延期。不知真相何时能大白！

“其实这个案子无论是我们输还是赢，都非常可悲！都对野生老虎保护一点儿好处都没有！那篇文章出来后，熊虎山庄将这篇文章装裱起来，以告诉世人：你们看，《中国青年报》都说我这儿有虎骨酒了，我们的产品确实货真价实。这次如果他赢了，我们会怀疑这个社会的良心和公德；如果他输了，也许北京法院的认定又会成为另一则广告！” 葛芮女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