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摊王与城管恩怨14年背后:彼此磕磕碰碰的城市梦

澎湃新闻
原标题:地摊王与城管恩怨14年背后:彼此磕磕碰碰的城市梦
原创 轻舟 谷雨影像-腾讯新闻 收录于话题#城市梦1#纪录片1#谷雨影像2

对抗与对抗中间,生活缓缓流过。一家人颠沛动荡,王老头对外刚硬,但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散尽,王老头像所有该在这个年龄含饴弄孙的老人一样,把收养的小狗搂抱在怀里。那是卸下焦虑和压力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王老头像个内心真正踏实的武汉人,松弛地谈论起成绩优异的孙女。他希望她考上大学,挣脱底层的苦楚,改变自己的命运。
撰文|轻舟
编辑|青木 周安
出品|腾讯新闻王兆阳带着妻子,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院子里的草木已经齐腰深,布满裂缝的房间墙壁像是随时都有垮塌的可能。

妻子拿出手机,在黑黢黢的老屋里拍了一圈,忙不迭地出来。“这就是电影里那种鬼屋。”王兆阳笑着说。妻子则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我死也不回农村了,就算捡瓶子,我也要留在城市。”
这是一个没有退路的农村家庭。在武汉市洪山区鲁磨路上,三代人卑微的城市梦生根发芽。但武汉市要发展,2015年争创“全国文明城市”的梦想,变成了一场摧折这个小家庭的风暴。

导演陈为军的上一部作品《生门》在2016年上映时,成为首部进入国内院线的纪录片,这部豆瓣评分高达8.8的作品,也让当时罹患癌症的陈为军将其视为自己的最后一部纪录片。
但他在与病魔的抗争中撑了下来,等到了《城市梦》的问世。历经一年拍摄、两年剪辑、3年等待,用制片人戴年文的话说:“我们熬了6年,拿到了‘出生证’(龙标),才让它能进影院。”
“我所有想说的都在这个片子里。”看完这个激烈、平衡、深刻又扎实的故事,你会理解导演陈为军的欲言又止。
“许可他们活,也许可我们活”
王天成和儿子王兆阳从不忌讳别人称自己的家庭是“老、弱、病、残”,城管来了,为寻求同情和支持,他们更会主动、大声地认领这个身份。
这个来自河南镇平的农村家庭来武汉14年了。父亲双臂有轻微残疾,母亲体弱,后又患癌。1998年,儿子23岁,在深圳打工时被车床碾掉了右手。一家五口,只有妻子一个劳动力。农村待不下去,只有到城市做小生意谋生。

一开始,在华中科技大学附近的小巷子里,他们尝试在地摊上卖各种小百货,后来流落到鲁磨路,待了下来。出于同情,时任城管局长为王天成安排了一处合法的废弃报亭,允许他在那里卖衣服、皮带,后来王兆阳和妻子开始挨着报亭卖水果,摊位扩张成了合法废报亭与“非法占道”的混合。

14年间,靠着鲁磨路的稳定经营,王家的孙女王展萍从襁褓中的女婴成长为成绩优异的初中生。让王展萍考上大学,在武汉立足,是漂在武汉的王家三代人唯一的梦想。
变化发生在武汉创建“全国文明城市”期间。按照规划,王家摆摊的那段街要建成“珠宝一条街”,王家在内的占道经营摊位成为城管的执法对象。

那正是城管与摊贩矛盾尖锐的时期。导演陈为军与制片人戴年文尝试从城管与摊贩的角度切入社会问题。而彼时,武汉城管委正以“城管摆摊”、“鲜花执法”等举措展现文明、开放之姿。制作方通过官方渠道与武汉城管委取得联系,并在保证创作独立的前提下,获得拍摄许可。
面对镜头,王家自认这些年为居民带来了实惠和方便,难以接受必须撤摊的事实。在与执法大队对抗的过程中,王天成指着要修珠宝大楼的路口方向喊出:“许可他们活,也许可我们活。”
对抗与对抗中间,生活缓缓流过
王天成是老道的人。与城管打交道多年,他熟悉了城管的执法流程。由于他拒绝签收,城管执法大队副队长李忠于从未能成功地下达执法文书,整治行动屡屡受挫。

后来,按照局长的要求,执法大队决定先派队员摸清王家的收入状况。如果收入尚可,执法大队必须坚决取缔摊位,如果收入的确不高,执法大队再采取“疏堵结合”的办法。
一开始,前去调查的执法队员没有刻意隐蔽,被王天成发现后,挨了一顿揍。后来,队长不得不派出生面孔,乔装成北大青鸟招生人员,用水果的首字母作为简称记录每一笔交易。

掌握每日大概的营业额后,执法队员调查了王家的进货成本,认定王家收入不少,执法思路更加明确,冲突也进一步升级。
为了维护摊位,王天成会大声呼喊,吸引路人的注意,会脱掉上衣躺倒在地,甚至带着申告纸牌,躺倒在马路中间。

在一次对峙中,王天成推搡执法人员,甚至伸手轻侮地拍打执法队长的脸。

城管执法队测量摊位占道面积始终未果,被王天成发现后还会被一路追打。为了完成取证,执法队出动的人员坐满了一整辆大巴,在王天成激烈反抗的时候,十多个年轻的队员举着防爆盾将他团团围住。王天成激动地质问围着他的年轻人,直到年轻队员无奈地垂下了头。

对抗与对抗中间,生活缓缓流过。熟客来了,王老头像是跟老朋友那样开玩笑、拉家常。他骄傲地告诉他们,孙女刚刚考了第一名,高出第二名许多分。

一家人颠沛动荡,王老头对外刚硬,但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散尽,王老头像所有该在这个年龄含饴弄孙的老人一样,把收养的小狗搂抱在怀里。那是卸下焦虑和压力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王老头像个内心真正踏实的武汉人,松弛地谈论起成绩优异的孙女。他希望她考上大学,挣脱底层的苦楚,改变自己的命运。

老头就像个老母鸡,护着小鸡
“一手打,一手谈。不打,在武汉待不了14年;不谈,一家人在武汉生存不了14年。”这是王天成应对城管的策略。
执法大队明白要守住依法、文明的底线,面对王老头的挑衅,一定要保持克制。所以当王老头在街头暴跳如雷,执法大队的忍让会换来围观者的普遍同情。这样的时候,连街边的老相识都会看不过眼,拉住王老头警告:“人家是让你,不是怕你。”

王兆阳理解父亲在街头的撒泼。“老头就像个老母鸡,我们就像小鸡,时刻就在他的羽翼下面。如果没有这个老母鸡护着,我们这个小鸡早被老鹰叼走了。”

有父亲的庇护,王兆阳才能竭力维持住一点儿消极抵抗的体面。城管来了,他不吵闹,只是拒绝,打电话给母亲,要搬来父亲这个“救兵”。回到家里,他用仅存的左手给女儿做饭。出租屋昏暗逼仄,生活艰困,连让女儿吃顿肉都不容易,但他不在女儿面前流露出怨气和丧气。“有口饭吃我就很知足了。”说完,他宽厚一笑。

女儿班上的同学都有手机,老师和同学问了她好几次电话号码。吃饭的时候,女儿说起这件事。王兆阳知道女儿的困窘,开玩笑反问她,是要个好点儿的还是一般点儿的?“你说呢?”女儿继承了他的克制,又把问题推回给父亲。当然,她想要个好点儿的智能手机,但她显然体谅父母的难处。王兆阳平和地告诉女儿,“想要个好点儿的,那要等一等哦。”
撤摊已成定局,王家不得不接受谈判。但王天成坚持只接受允许他留在鲁磨路。他的坚持并非没有道理,可形势强过人,王天成的不妥协态度只能让王家走进死胡同。王兆阳决定撇开父亲独自与城管谈判。因为王兆阳的妥协,王家内部也一度陷入分裂危机。

气恼的时候,王兆阳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妻子就坐在床边陪着、劝着、安慰着。王兆阳不在的时候,妻子就念着丈夫,“我家小王对我是真的好。”两个人相互支撑,把在武汉艰难但还有奔头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
王兆阳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一家人回到老家,让女儿回去读书。但他的底线是希望能支撑女儿在武汉读完初二,这就需要再在鲁磨路经营一年。但执法大队提供的条件只能是在鲁磨路外,为王家另寻一处新的摊位。

生活是永恒而沉重的努力
执法队长陪着王兆阳看新摊位的过程中,双方似乎终于达成了理解。队长一直告诉王兆阳“咱们多看几处再选”。王兆阳说:“我现在终于感受到你们真的是为我们着想。”

再往后,队长带着王兆阳的母亲李书香看经营岗亭,王天成最终也几乎彻底转变了态度。在给执法大队的申请书中,王兆阳起笔写:“我代表我们这个灾难深重的家庭……”

但温情没有持续太久。回到队里,队长把李书香的感动汇报给局长时,遭到了局长的批评。“我们的重点不是让人感动,而是要他们服从管理。”局长担心这种温情脉脉的做法会使鲁磨路的“钉子”变成“桩子”。

故事的结尾,执法大队允诺的新摊位、岗亭尚未落实,但饱受磋磨的王天成仍对老伴说:“你别看我在这里磕磕碰碰,我非常喜欢武汉,我死都要死在武汉,哪里黄土都埋人。”

“生活是永恒而沉重的努力”,纪录片结束了,王家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搬离鲁磨路后,李书香重病去世,王兆阳在焊铁架时扎伤了腿,差一点就危及生命。两项开支给这个原本就脆弱的家庭又蒙上一层阴翳。
也有些让人欣慰的事。作为王家的希望,为了不必折腾回河南老家,成绩优异的王展萍先借助武汉学籍考入中专,由中专升入大专,今年已经读到大二。课余时间,她在奶茶店打工,为父母分担压力。王兆阳希望女儿能在25岁以前结婚,最好能嫁到城里。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从小生长在武汉的女孩儿喜欢武汉, 但王展萍未来的命运,最终只能由她自己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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