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的好好告别:共有青山明月,便没有人是异乡人丨周末读诗
原标题:唐代诗人的好好告别:共有青山明月,便没有人是异乡人丨周末读诗
撰文 | 三书
有多少相遇,就有多少告别,哪怕是在火车上瞥见窗外闪过的一条河流,睡梦中陌生人的一朵微笑。
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当少年派最终获救,目送老虎理查德头也不回地朝丛林走,他始放声大哭。理查德没有与他道别,只是在丛林边停留了片刻,然后就永远消失了。成年派后来总结说:“我知道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只是遗憾没能好好告别。”
1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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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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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是唐代诗人日常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或正式设宴饯行,或策马长亭相送,临别赠诗,具有很强的仪式感。在各类送别诗中,最常见的就是此诗中的情景,朋友仕途受挫,即将远谪,此时更需要好好送别。
写下这首颇“老成”的诗时,王勃才二十岁出头。二十七岁即因意外溺水而英年早逝的他,留下了很多成熟的经典之作。比如这首送别诗,虽然他还很年轻,但看世界的眼光却已在暮年。也许从来就没有所谓“青春写作”,一切好诗的眼光皆来自暮年,十分钟年华老去的暮年。
看题目便知他在送一个伤心的朋友。杜少府遭到贬谪,从长安外调到偏远的蜀地,离别之际该如何安慰,如何告别?文不对题地说些振奋人心的空话,或陪着朋友叹息流泪痛恨世道不公,恐怕都不能真正起到抚慰和加持的作用。
前二句不只描写送别的客观环境,从来就没有“客观”这回事,世界即我们心灵的映像,你就是你看到的东西。“城阙辅三秦”,权力的强大直压下来,不可对抗的现实稳如泰山,心情一开始立即传达出来。长安安稳如宇宙中心,而朋友要去的地方,也是朋友人生的方向,在长江上一片迷茫,即“风烟望五津”。两句之间形相对照,便觉无限凄然。
第二联“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虽然王勃自己留在长安,然而这两句的心情却很感同身受。比起写诗,其实更难的是度过一生,更重要的是了解和感受彼此的不幸。他人的命运,就是正在或即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命运。一棵树受难,我们也为此受难。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两句实在太温暖,以至于被后人用滥。然而作为第一个说出来的人,王勃无疑是个天才。在此的“海内”和“天涯”指空间上,但其外延还可以扩展到时间,比如《诗经》里的一首诗,或未来的某个读者,都可以与我们若比邻。如果你觉得被这首诗击中,那么王勃也可以是你在唐朝的一个知己。
最后两句劝朋友不要沾巾,他自己却已经沾巾了。诗人是从哪一句落泪的,杜少府的眼泪又忍到第几句呢?读者可能也在落泪了。我们所有人在这首诗里落下的泪,皆来自同一双无名的眼睛。
唐寅《金昌送别图》(局部)
2
三叠阳关,唱到千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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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元二使安西》
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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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的细雨,像是为元二而飘洒,在诗歌发声之前,一场雨已奏出了离别的序曲。
细雨润湿了路上的轻尘,干净的泥土气息,客舍瓦房青青,路旁柳色簇新,这些无非都是一种挽留。春天回到人间,情意绵绵,像生活的一个诺言,而元二却要去往寒冷荒僻的地方。
安西是唐代安西都护府,治所在西域龟兹城,即今天听起来依然很遥远的新疆库车。距离的雄辩使抒情失去了意义,说什么都太无力。
“劝君”二句,一般理解为王维对元二说的,也合情合理。再喝一杯吧,出了阳关可就是一个陌生的绝域了。
也有人认为是元二所说。不仅也合情理,如果元二自己举杯慨当以慷,则不仅有对王维的惜别,而且也包含了对故园对自己人生的惜别。
阳关是古代通西域的要道,在今甘肃省敦煌西南。“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里不说安西,而说阳关。从长安一路往西,先到阳关。出了阳关,故园就远在天边了,就是天外了,而安西更在天外的天外。
此诗一出,天下争传,遂成千古送别名曲。一唱而三叠,叠法或不一,总归是为了延宕惜别的心情。
王维另有一首《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依然是默语无际,不言之言。特别在于,送别诗多写别时场景,而此诗却从别后写起。日暮送罢,掩柴扉的瞬间,陡起的寂寞感,一直铺向明年。
仇英《浔阳送别图》(局部)
3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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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友人》
李白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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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这首诗,无需任何名物注释,无需了解任何背景,明白如画。问题在于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画。诗情画意,要能感觉到诗情何在,画意又何在,才算得到艺术享受。
前两句表面上是写景,或曰“交待离别的地点和环境”,这样说不仅废话,而且很容易偷换成缺乏感受力的借口。离别的环境并非写离别诗一定要交待的,比如上面那首王维的《山中送别》,仅“山中”二字。再比如前面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前两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貌似交待环境,实则写情,但并非“情景交融”即可敷衍而过。
感受力的敏锐,带来丰富的审美,而有了丰富的审美,才能有丰富的人生。缺乏感受力的人,日复一日在无意识的惯性中生活,这种人生如同没有活过。而诗歌和艺术的意义正在于唤醒,恢复我们对事物的感受而非认知。
此诗前两句,如果我们置身其中,就会感到青山的青和白水的白是一种伤心,且它们的姿态一横一绕,如同守着城郭而阻拦人的离去。人离去,留在这里的生活,和青山白水一样,天长地久,如此又有了某种慰藉。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这样的话别,深情但无多少新意。以孤蓬比漂泊不定,对此我们并不陌生。下一联的“浮云”和“落日”,也都是很常见的比喻。
最后两句很好。“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他二人或策马同行,或友人跨马而去。分道扬镳之际,萧萧马鸣。今人极少听到马鸣,很难想象那一瞬的心情。不妨想象月台上即将离去的火车,嘹亮的汽笛发出一声长鸣,生命中某种深层的感觉突然震悚。太白此处又添一“班”字,班即为“别”,班马即离群之马,这样的马鸣又加深了离别的悲情。
离别不是一道线,是涟漪般不断扩散的圆圈。萧萧班马鸣,也将离别的定格为一个回音,在生命中久久激荡。
太白这首《送友人》,堪称教科书版的送别诗:不记友人姓名,普遍适用的场景,标准化的比喻,经典的结尾。
沈周《京江送别图》
4
天山送别
在唐代诗人中,岑参的送别诗可谓创出了别调。尤其是塞外的送别,大漠天山的江山之助,使他的诗境更为壮阔。
且先看我们熟悉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前面写胡天八月飞雪,后面转至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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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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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深处,置酒作乐,为武判官饯行。乐器纷繁,辕门外下着暮雪,异域的荒寒,然而因武判官要归京,所以大家的心都很热。
具体送别时的场景,一字不提,或许因为天山的雪太厚,或许因为归心太急。当武判官消失于山回路转,只有马踏过的脚印留在雪地上。“空留”,人已不见,不知何时能再见。归京人走了,留下更多的空。
另一首《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曰:“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热海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伊塞克湖,唐时属安西都护府管辖,玄奘法师取经曾路过此地。前面十二句写热海的诡异,带着新鲜好奇的眼光。最后这四句写送别,热海作为现场也将其性格力量注入了诗句。
杜甫在《渼陂行》中评岑参的诗风曰:“岑参兄弟皆好奇”,好尚新奇,即喜欢一种另类的、陌生化的诗歌语言。此评可作读岑诗之法眼。
再来读岑参的绝句《醉里送裴子赴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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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后未能别,待醒方送君。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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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得奇,结得更奇!
为了送别而饮酒,为了惜别而喝醉。然而醉时没法送别,要等到酒醒,为什么?醉时送别不是更轻松吗?诚然,但是当你醒来,他已走了,那时你就会后悔,后悔没有好好告别。清醒时,送别固然让人心痛,但你将铭刻下离别的位置,尽可能少些遗憾。
“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这两句诗,装得下一座天山。唐诗境阔就阔在,诗人把天地山川都放了进去。
有趣的是,前二句明明说待醒方送,题目却是“醉里”。或许并没有完全清醒,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直上天山云,乃是醉眼迷离中摇晃的风景。
傅抱石《折柳送别图》
5
明月何曾是两乡
在所有送别诗中,说得最好的当属王昌龄。在被贬为龙标尉期间,朋友柴侍御将往武冈,昌龄临别赠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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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柴侍御》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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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过龙标的沅水,也流到武冈,这样一想,便没有分离。若推而广之,也可这样说:不论如何别离,我们始终在大海中相聚。大海可以比生活,也可以比时间。
再看青山,连绵数百里,连接着两地,施予人相同的云雨。云雨不也是我们一种相聚吗?
更何况还有明月,明月照耀的地方,又何曾是两乡?!
河流,青山,云雨,明月,草木,土地……所有古老的事物,如同永恒的家园,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
远谪龙标八年,昌龄在南方的日子,无疑愁苦而漫长。但他的《龙标野宴》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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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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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以窥人隐私的眼光读诗,比如某些解读将此诗鉴定为“表面上看他的生活很安逸,实际上心里还是很苦”之类。我们不要忘了,一个人的生活再愁苦,也还是有快乐的时候。大海有无穷无尽的愁苦,但也会时时涌起快乐的浪花。
诗歌是一种因地制宜的即兴审美,正因如此,深陷现实世界中的我们,才能从诗中获得内心的安慰。诗也在此意义上,才能给我们提供治愈。
青山明月不曾空,不论何方,都有古老的陪伴和守望。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没有人是异乡人。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张婷
校对|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