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屈原·五色丝

北京日报
朱小平
去三峡之前,正逢端午,用七虞韵写了一首七律吟咏:
每到端阳思蒲剑,
离骚一卷感同孤。
帆樯分向双湖水,
艾叶来熏五色图。
三户秦亡遗姓楚,
八千越甲志吞吴。
小人不得加君子,
澎湃滋兰气绕觚。
屈原是湖北秭归人,沉于湖南汨罗,故曰:“分向双湖水”,这是说为纪念屈原,龙舟竞渡至今兴盛。苏州传说竞渡初为纪念伍子胥,浙江竞渡起源云纪念曹娥,北方则以介子推为“五月五日不得发火”。古人将端午视为“恶月恶日”,阳气极盛,故灭毒驱邪。其实,南方纪念屈原的一些风俗我们北方人并不熟悉。
几位挚友端午雅集,一位从超市购来粽子,以为节日点缀。同时拿来一些五色丝线,说是商家所赠,故每人缠之于腕,饶有意趣。朦胧记得这应是汉时习俗,回去查书,果然有载。汉代有五色印饰门户、五色丝系臂等习俗,北朝、唐代时端午习俗,帐上要装饰五时花,故拙诗所咏有“艾叶来熏五色图”之句。
临去三峡,不禁神驰遐想:若至屈原祠拜谒,会不会每人送一条五色丝线缠于臂而去敬礼如仪呢?
乘轮至秭归,雨中登岸,拾阶而入。祠始祀于唐代,宋神宗时重修,尊封“清烈公”,遂更名“清烈公祠”。元代改称庙。原祠址临江,早已沉入江底,这是建葛洲坝后迁移按原貌重建的,更名“屈原祠”,匾额是郭沫若的手书。清代格局基本是院落。新建祠庙倚山叠层,嵯峨肃穆,高耸的山门歇山重檐,三面牌楼五彩斑斓,更令人赞叹。祠前是片广场,虽然广阔,却没有了原来临江上岸时仰视的角度,缺失了仰止敬畏的心绪。但有个广场的好处是逢到端午,百姓们可以在此聚集举行纪念仪式。滋兰九畹,树蕙百亩,天地云影,江波唱和,“辛夷车兮结桂旗”,人们会缠着五色丝用楚韵吟诵屈原的《离骚》《九歌》吗?
在三游洞游览时,曾听导游大谈屈原的浪漫诗赋,其实屈原的“美人香草”是喻贤人,与爱情无关。
野史记载,一度有人想将屈原从祀孔庙。李伯元的《南亭笔记》说清时余联沅“为侍郎时,曾奏请将屈原从祀孔庙”。余联沅似未任过侍郎,只当过礼科、工科给事中,是光绪丁丑科榜眼,当过军机章京,宦途最高官阶是湖南布政使,署理浙江巡抚,曾有“铁面御史”之誉。
据《南亭笔记》说,余联沅上奏入祀孔庙的结局只是礼部发了一道给湖南巡抚的咨文,“咨请贵抚将该先贤籍贯、官爵、有无著述,足以裨益圣教,查明咨复”。屈原投江发生在湖南境内,故咨文到湖南巡抚,李伯元嘲笑是“官样文章,可发一噱”,看来最终没有下文。不过,据我的判断,既便当时湖南巡抚正式行文请将屈原入祀孔庙,朝廷也不会同意。因为屈原并非儒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况且他的忠君爱国方式一直受到正统意识的非议,比如班固责其“露才扬己”“强非其人”,颜之推说屈原是“显暴君过”,是为“轻薄”。在后代的文人中,如贾谊、司马迁、李白等,盛赞屈原,极力讴歌,而宋玉、杜甫等对屈原是有微辞的。比如杜甫入湘写过不少诗,只有一首《上水遣怀》提到屈原,且有谴责之意:“中间屈贾辈,谗毁竟自取”。杜甫写过《咏怀古迹》五首,是因从夔州至江陵地段有古迹的五位历史名人有感而发,依次为庾信、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秭归有屈原故宅,杜甫不可能不知,却偏偏不肯为之吟咏,这就是杜甫正统观念的真实体现了。
但千百年来老百姓却会热爱屈原,会发明各种习俗纪念他。
其实若按专家考证,端午竞渡最初是为了攘灾辟邪,后来才发展出纪念屈原。竞渡是为了抢救投江的屈原或打捞屈原的遗体,粽子则认为是要喂水中鱼鳖,免得去危及屈原遗体或祭祀屈原的祭物——这些解释只有善良的中国老百姓才想得出。
一般公认端午节的文化转型自唐代形成,但其实老百姓的习俗更具人性化,比如灭五毒、雄黄酒、悬艾草菖蒲、佩香囊等等,寄寓了人们的美好生活愿望。我最欣赏五色丝的习俗,查《风俗通义》,记:“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辟兵缯,一名五色缕,一名朱索,辟兵及鬼,命人不病温。”温,同瘟,看来起源也是辟邪。我喜欢“五彩缕”的名字,多有诗意啊!“折疏麻兮瑶华”“结桂枝兮延伫”,是不是人们发明五彩丝的起源呢?
过去,缠五色丝线是端午最普及的装饰,在艾蒲雄黄混杂的香气中,各家将红、黄、蓝、白、黑色线混合成五色线,在端午清晨缠绕在小孩子手腕或脚腕之上,寓意保佑健康。那千千万万条五色丝线,在人们的眼前飞扬,寓意着千家万户的美好祈愿,也寓意着那位两千多年前给我们留下斑斓色彩诗篇的诗人,会享受人们永远的祭祀和永远的怀念!
“风飒飒兮木萧萧”,雨色如帘,雾气飘忽,屈原祠里没有人发放五色丝,不免有些小小的遗憾。登上屈原祠大殿,细雨中凭栏眺望迷蒙中的江水,那感人肺腑的吟诵似乎冉冉升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也仿佛看到伴随吟声的是无数的幽兰香草、蒲剑艾旗,还有那千千万万条五色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