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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周强:个体的欲望不断放大,最后由谁来承受这一切呢?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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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摄影师周强:个体的欲望不断放大,最后由谁来承受这一切呢?

文 | 草西

老灵魂

世上存在一类拥有“老灵魂”的人,知悉生死,却无关年龄。周强无疑是这种人,少年便知“死”滋味,成为摄影师后,更是接触了大量死亡现场。“我是一个绝望过的人。”周强想过跳河。新闻重塑了他的生命。

七八岁的年纪,周强学起道士,知道了“自己会死”。小时候的他叛逆,亲戚朋友不喜欢,父母也不怎么管。在他 15 岁那年,父母听从亲戚的“怂恿”,生下了起保险作用的弟弟——大儿子不靠谱,养老问题后继得有人。

摄影前,他先爱上文字。但由于讨厌数学,与老师打了一架后,辍学了。

十六岁,他在宁波的工厂做梳子。打工没有身份证,找别人借了张糊弄过去。每月 1000 元薪水,做了 1 年多。工资卡不在手里,花钱还得找父母。正是那时候,他在 QQ 上认识了湖南娄底的女孩。女孩比周强大几岁,告诉他去湖南找她。“我们不是谈恋爱,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周强没想那么多,找父亲要了 300 块,逃也似的上路了。从宁波到湖南,车票花了 150 元;坐 30 小时的火车抵达娄底时,钱已花光。女孩到车站接他,带他到了一所学校旁的屋子。“床什么的铺好了,衣架等生活必需品也备好了。在这个社会上,怎么有人对素未蒙面的人这么好,不仅没有企图,还尽力帮忙?”直到现在,周强和女孩仍保持着联系。“她已经是两个娃娃的妈。”

住在城中村最难过时,周强只有书籍陪伴。一个人为温饱闯荡,他做了各种工作——理发、修车、修空调、装修等,慢慢失去了阅读的心境。

工作换了又换,他最终走上了摄影之路。那时,周强在医疗器械公司担任推销员,看到电视上的明星胸前挂着相机很时尚,便也想有一台。父母连同亲戚认为周强不务正业,唯有家境较好的舅舅不计“损失”,借了他万把块钱。周强买了一台佳能相机,拥有了人生第一台照相机。

起初,拍新闻是他的业余爱好。周强拍的第二个新闻故事,发生在 2012 年9 月湖南娄底一所幼儿园内。

园长将轿车里里外外冲洗干净,摇上玻璃窗,打开车门,停放在院子里晾干。3 岁的女童怀着好奇心爬进了车里,自己把门关上了。窗外的热气不断蒸腾,车里的空气日渐稀薄。一个没人在意的午后,孩子闷死在车内。到了放学的时候,老师点名才惊慌发现“班上少了个娃娃”。找遍了角落,最后想起贴了染色膜的轿车。

周强抵达现场时,映入眼帘的的第一幅画面是孩子的妈妈抱着女孩的小脑袋、奶奶抱着女孩的大腿,大哭不止。地上铺着席子——夏天睡觉那种。女孩的嘴巴黢黑,身子却白白胖胖的。幼儿园的窗户、车子等被打得稀烂。“那时候我还不会拍照,一阵乱按。”

事情过去不久,周强到了另一个突发现场。在新闻上,他看到一个通稿——有 20 多个旷工因瓦斯爆炸而被困井下。“这个新闻对我的打击很大。”

发生矿难的地方离周强所处的位置不远,但他连来回 100 元的车费也没有。“没钱怎么办?”他向在装修公司认识的设计师借了辆烂摩托。骑了五十多公里,快到矿区时,周强双手全黑,像被墨汁涂了一遍。脸、鼻子、头发全是灰尘。费了些力气,他到了现场,却被警察撵了回来。因为他不是记者,没有记者证,进不了事故核心区域。

回到出租屋,周强的老式摩托罗拉手机亮了,上面显示着房东讨租的短信。周强连 180 元的房租也付不起。他住的房子下面有条河。周强来到河边,打算一跳了之。“如果我跳下去,尸体打捞上来时,我的父母也会像那个娃娃的母亲一样,抱着我的脑壳哭。”脑中闪过女娃娃的画面。周强不忍父母伤心,发了会儿呆又上楼了。至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轻生的念头,哪怕喝一个星期的自来水充饥。

十六七岁时,死亡天天在他脑袋里萦绕,虽然害怕,但他还是说服自己:“我还是处男,这个时候死,人生就白来了。”

一个人在泥潭挣扎时,底层经历是不光荣的事,出于自我保护,当事人不会讲这些。人一旦成功,底层经历又簇生了优越感,成了谈资。周强警惕人性中的虚荣,不怎么提自己的辛酸史,等到2018 年,才肯向外透露少许。“不适宜讲太多,人家会说周老师贩卖底层经历。”

进入摄影这一行,周强未曾跟过老师。他不是科班出身,缺少家庭支持,年纪轻轻却整整拍了四年突发事件——全国各地的矿难、爆炸、地震……拍了十年新闻,周强不过28岁,却已经是摄影老手了。

从拍突发事件到图片故事,拍着拍着,周强觉得新闻没意思。人在啼哭声中来,又在啼哭声中去。“一个人对生死没有思考,就不会重视生与死的过程。”

他花了 2 年时间,将照片拍得不像一个摄影记者。“这个转换不在于怎么拍,而是整个系统要更换——观念、思考、方法等。”唯一没扔掉的,是按快门的动作。

他没再拍新闻,只想换一种玩法。艺术创作接纳摆拍、策划、设计,它不再以还原事实为目的。“真真假假的东西最吸引人,太真和太假的东西都不够回味。”有了决定,他便买了两台胶片机。转换身份后,周强“从一个讲述者变成了输出者。”一年365 天,他至少有 200 天在拍摄。暗房的门一关,手机一关,谁也烦不着他。

摄影记者和艺术家,呈现手段不一样。如今,照相机只是一个工具,“摄影行为不具有任何的探讨价值,值得探讨的是背后的思维。”周强借由图片这一形式输出个人价值观,选择的媒介不同,但表达的仍是个体对世界的认知。

不等准备妥当,他就开启项目。2017 年 8 月,周强与妻子逛动物园。穿过动物园便是昭觉寺。寺里有一个放生池,周强在那里拍了《生》系列第一张照片。“当时我看到这幅画面,精神被无形的力量撞了一下。”

鸽子、乌龟、鱼都是放生的。他在池边站了一个小时,与 13 岁的自己相逢。

那年,周强随务工的父母去了湖北。无所事事的他总去公安县长江边钓鱼。某天,他发现水上漂着密密麻麻的死鱼,有些张着嘴,还在苟延残喘。鱼很大,重的达两斤。岸边的老头老太们纷纷下水,撒网捞鱼,拿回家炖或拎到市场卖。“他们很开心,我却纳闷,这些鱼我从没见过,不像是土生土长的。”周强好奇鱼从哪里来,又是怎么死的。他索性沿着江边往上游走去。走到一个没有桥的渡口,他问一位大爷:“早上是不是有人放生?”大爷说,有 100 来号人集体放生。他后来知道,那些鱼在江里活不了,“放下去就等于死了。”

《生》的照片,普通人一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仿佛我们举起相机,随时拍得出来。“世界老这样,越熟悉的东西越忽略。”

地球有八十亿人口,个体的欲望不断放大,那最后由谁来承受这一切呢?《生》,是生活的生,从周强的生命体验出发,连接万物当下的生存状态。事实上,《生》系列的作品,并没有多高深的表达,“就是人如何善待欲望的问题”。

有一张作品拍摄于成都火车站。那天,周强偶遇了照片里的和尚。他牵着拉杆箱,箱子上站着一只狗,从射洪县来成都,走了 170 公里。吃的是自己带的干粮,布袋里装着碗;晚上睡 ATM 机的玻璃房。“交通工具被消解了,多少人做得到?”周强转而一想,“既然和尚可以,为什么我不行?”和尚给了他力量。这是促使他后来上路的一个原因。

在丽水的展览上,一位女孩看到僧人的照片,旁若无人地落泪了。“你哭啥子呢?”周强问,“这张照片很高兴的。”女孩说这张照片让她想起了自己。

“我曾经有一种执念,希望看我作品和展览的人,往我设想的方向思考。但后来我发现这是错误的观念,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想通这点后,周强打开了:“一开始我老是围绕生存和欲望两个关键词,想着拍些什么,后来这些全部被抛弃。以前是一个理性的文本式的思维拍照,现在明白了不要用这些束缚自己。”

周强妻子说:“周老师是不带刺的艺术家。”他乐于接受好话坏话。“我不能说自己的作品探讨生死和欲望是圣旨。你觉得有道理就多看两眼,没道理就吐口水,无所谓。零线和火线搭在一起,才能通电嘛。”周强比喻道。

(本文图片由周强提供)

周强,艺术摄影师,《生》系列作品获得了“第七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入围了“2020年第十二届三影堂摄影奖”。 他的下一个系列作品已经开始拍摄,将在《生》系列的语言基础上拓展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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