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屈原楚怀王到王维裴迪,古人CP能否满足今天的耽美想象和平权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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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从屈原楚怀王到王维裴迪,古人CP能否满足今天的耽美想象和平权诉求?

教科书中的屈原形象
如果你在百度输入“屈原楚怀王”,自动出现的关键词不是《离骚》,不是爱国,也不是端午节。事实上,前四个关键词是“同性恋”“爱情”“断袖故事”和“同人小说”。
这一状况的背景由来是,2012年微博网友@喜力 翻出了上世纪40年代的一段学术争论,提出“屈原是同性恋者”“屈原之死是一段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所以应该“将端午节作为同志情人节”,性学家方刚也支持这一号召。这一呼声在2020年的今天似乎已经淡去,但在这一争论之后,网络上留下了大量以屈原x楚怀王为题材的同人小说。
无独有偶,日前出版的一本小说《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让又一对古人进入了读者视线——王维和裴迪。这本书在豆瓣上获得了8.1分好评,其内容简介写道,本书再现了诗人王维“与裴迪的日常与复杂情感”。实际上,小说中的诗人王维和裴迪同吃同住,心心相印,俨然一对CP。
从楚怀王、屈原到王维、裴迪,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古代CP的当下再现,它们究竟是向壁虚构、捕风捉影,还是在迎合今天社会的耽美想象和平权诉求呢?
古人CP:看待历史的另一种视角
“屈原是同性恋者”这种说法有一定的历史依据。1944年,古典文学专家孙次舟发表了《屈原是文学弄臣的发疑》一文,不仅指出屈原是文学弄臣,而且分析认为《离骚》中“充满了富有脂粉气息的美男子的失恋泪痕”。此论断一出,“立时当地文艺界为之大哗。”《楚辞》专家闻一多于次年在《中原》杂志发表《屈原问题——敬质孙次舟先生》,文中肯定了孙次舟说屈原是“文学弄臣”的观点,并进一步指出,屈原原本是弄臣,但却是“奴隶中不断的站起了辉煌的人物”之一,是“反抗的奴隶居然挣脱枷锁,变成了人”,因此有重要意义。除了闻一多以外,潘光旦所译霭理士《性心理学》的附录里也提到:“《离骚》《九歌》《九思》《远游》《卜居》《渔父》等诗,都可看作他与楚怀王的爱情由亲密到疏远过程的艺术记录。”
在小说《春山》中,王维和裴迪的故事情节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多少有迹可循。在发表于2004年《唐代文学研究》中的《裴迪考论》一文里,作者冯棣看到,在22岁的时候,裴迪结识了王维,之后人生道路发生很大变化,他跟着王维从终南山移居到辋川,两人在辋川游玩唱诗,以兄弟相称,并把他们吟对的作品结集为《辋川集》。王维在《赠裴迪》中写下:

《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
何大草 著
乐府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6-1
这些交往成为了作家何大草在《春山》中写作王维和裴迪两人关系的基础。在《宁远和何大草对话:从<春山>说起》一文中,何大草认为,在王维的生命中,除了母亲,最重要的人就是裴迪,对王维来说,“如果在辋川没有裴迪陪着他,或者他在辋川没有一个裴迪可以让他去思念,那辋川也就是一条普通的山谷,王维也是一个普通的隐居的老人而已。”裴迪呢,则“心甘情愿做他(王维)的影子……由佩服产生崇敬,甚至产生爱慕,他是读得懂王维的人”。
虽是如此,小说中也存在着与历史的部分出入,并引发了一些质疑。比如豆瓣网友@玛特 认为《春山》是“厚诬古人,取媚时下”:“王维与裴迪一度都在辋川隐居(但不是共居),互相酬答应和二三十首,怎么就要写成一个同人小说?裴迪生平不详,但在唐朝关中裴姓是高门大姓,裴迪与李、杜、高适、储光羲、孟浩然等都有深交,早年入张九龄幕府,后来当过蜀州太守(注:实际为蜀州刺史及尚书省郎),在这本书里怎么就成了个软饭男?”也有读者认为,与裴迪暧昧的王维和王维的“诗佛”形象不符,豆瓣网友@Walking 就认为一些作者虚构的场景和对话“真是太雷人了…… ‘那我是什么,余晖的余晖么?’ ‘你不是余晖……是晖。’ ‘笑什么?’ ‘坏老头。’ …… 这还是那个‘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的王维吗???”
这些与传统视角不同的思路无疑带来了对于历史的新理解,也促使我们对文学文本产生新的解读。如果把屈原头上“忠君爱国”的聚光灯稍稍调暗,其他的诠释就有了进入视野的可能,这给“香草美人”带来不同答案,也赋予其闻一多所言“争取人类解放”的重大意义。如果把王维变成与裴迪讨论“相思深不深”的人,那么他也不再是语文书上那个一千多年前的老头,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其晚期的不少诗作也有了相应的背景。无论如何,当下人们对古人CP的挖掘,让“爱国诗人”屈原、“诗佛”王维有了与教科书中截然不同的样貌。历史学家葛兆光看到“教科书是形塑一个国家认同、民族历史最重要的东西”,但教科书也会有缺陷,那就是会让“历史论述变成单一的主线”。 那些给意识形态以学理支持的人,会把历史越来越塑造成为一条主线,不过,他也指出,有一些历史学家会不断发掘被压抑的东西,瓦解意识形态的主线论述。
古人CP的今日禁忌
今天说到屈原、王维的同性CP,听起来不仅不入主流,甚至可能有些惊世骇俗,但是对古人来说,同性恋并不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作家吴钩写过一篇《中国古代宽容同性恋行为,但并无同性婚姻》的文章指出,中国古代对同性恋行为相当宽容,男风常常被视为是个人喜好,跟社会公德、个人品格没有关系。这也意味着如果屈原确实是文学弄臣、王维的确喜好男风,在当时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不过,古人CP之所以在今天受到欢迎,和时下的耽美热潮密不可分。过去的文化总是在迎合男性的凝视,而耽美改变了这一状况。在《观看之道》一书中,约翰·伯格就指出,“男人行动,女人表现。男人看女人。女人在男人的观看中端详自己,这不仅决定了大多数的男女关系,还决定了女人和她们自己的关系。女人自己的观看方是男性的(目光):女性就是被观看的。因此,她就把她自己变成了对象——而且尤其是视觉的对象:一个景观。”过去,女性读者或观众只有两个位置:一是认同具有主体性和主动性的男性位置,二是认同作为欲望客体的女性角色。但在同性恋欲望当中,男人彼此既是主体又是客体。因此,男性同性之间的爱情或情色故事,可以成为女性实现性和欲望自主权的重要手段。

王维
耽美不仅为女性和男同实现欲望自主权,同时,也形成了一种禁忌。在古代中国,人们虽然没有禁绝同性恋,但总是把它当做一种业余爱好,不是严肃的、需要从一而终的感情。今天,同性恋也无法得到社会认可。与这一状况相伴而生的是,同性恋带来禁忌和罪行,并同时带来快感。
在《电影政治》一书中,电影学博士、评论家王小鲁指出,羞耻是维持快感的必要条件,羞耻越深,违法感的发生就越深刻。他认为“同性恋行为的快感约等于异性非婚姻关系中的通奸行为的快感”,这是因为婚姻中的性总是承担着伦理责任,但婚姻以外的性总是代表着更加纯粹的激情,它“使得生命从劳役般的被动境况中进化到主动构造的理想状态”。
在王小鲁眼中,同性恋合法毫无疑问是值得推进的事业,但将同性恋和异性恋一样进行体制化的诉求会扼杀部分禁忌和快感。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之所以我们今天会因为这些故事而感到激动,其实正说明了其禁忌之深。
从耽美到卖腐?
在这种禁忌色彩的笼罩下,《春山》里引发读者遐想的桥段比比皆是。例如,裴迪说自己跑遍每座酒楼去找李白,王维就“醋意没消完”地说,“长安城的诗人多了,你就只知道他一个。”后来又对裴迪说:“我听不得你夸别人的诗写得好。”在裴迪久别不见踪影而终于回来的那个夜晚,王维甚至还说了句:“你……对我可有心肝么?”对此,豆瓣网友幽草评论称,“书中对裴迪所言句句都是绝美的情话。”

电影《阴阳师》中的安倍晴明和源博雅
令读者浮想联翩的古人形象,还出现在梦枕貘的小说《阴阳师》里。阴阳师安倍晴明和他的朋友源博雅两人形影不离,不仅引发读者猜疑,连作者也最终承认:“晴明和博雅是相爱的,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和梦枕貘不同的是,何大草无法确定王维和裴迪的关系。在访谈里,何大草一方面既谈到两人的感情让“佛(王维是“诗佛”)都动心了,想想这个动心的感情有多么真切”,但又说这种感情是没法“坐实”的:“他们是友情做到了极致,好像比极致还上升了一点点。有时像师傅和徒弟,有时像父亲和儿子,有时像朋友和朋友,有时超越了朋友的情感,再往上走了一点,但是现在没法去‘坐实’。”
为什么会这样呢?何大草写的不是历史,而是小说,说是同人文也无不可。他既可以跳出史料,让史料里不曾同住的两人同住,让史料里不曾吃醋的王维吃醋,但却不能让两人相爱。这让同性恋感情既成为了《春山》的禁忌和快感来源,同时又成为了“房间里的大象”。
这不由让人想到,古典文学专家孙次舟在说出“美男子的失恋”之后,虽然得到了闻一多等人一定程度的认可,但也受到了包括郭沫若在内的各路文人的反驳,而过早地从文坛消声隐迹。在今天,何大草即使写了极度暧昧的王维和裴迪,也无法说出这种爱的名字——哪怕不是做考据,仅仅是在小说当中。
这种做法与其说是光明正大的耽美,不如说是打着擦边球的“卖腐”,即“queer-baiting”。卖腐自然有其进步的一面,比起过去清一色的异性恋形象来说,它无疑是一种进步。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性少数暴露在镁光灯下,LGBTQ群体也会希望得到更加有意义的描写。这时候,“卖腐”就显得远远不够了。英国《独立报》一篇题为《卖腐:它是什么,它为何有害》(QUEER-BAITING: WHAT IS IT AND WHY IS IT HARMFUL?)的文章就指出,卖腐是有害的,因为它既利用卖腐策略得到更多观众和更多收入,同时又拒绝站在少数的一边,这样就可以继续招徕那些恐同的主流观众群。英国“pinknews”的作者BEA MITCHELL写道:“一些人觉得,明确的LGBTQ故事的缺乏,说明性少数群体是二等人群,配不上拥有好故事。也有人认为卖腐的潜藏意义是酷儿关系不够珍贵,也更加荒唐。”
但是,直白明确的LGBTQ故事似乎并不容易为大众接受,这在中国当下的影视剧中也有着鲜明体现。公众号“BIE的女孩”发表了《耽改剧的去耽美化,是一场正在进行的“矫正治疗”》一文,作者重木认为,如果说2016年的《上瘾》还直白地描绘了同性爱情,那么到了《镇魂》,随之而红的词语则是“社会主义兄弟情”。到了《陈情令》里,主人公魏无羡和蓝忘机两人一起上课做小动作,一起醉酒挨罚,一起泡冷泉,一起放灯祈福,蓝忘机还为魏无羡打伤三十三位前辈,受三十三道戒鞭,差点儿失去性命。双方互动亲昵,和同性爱人几乎无异——但因为主流社会恐同,在剧情没有明说的情况下,粉丝依然坚称那是“兄弟情”。

《陈情令》官方剧照
“卖腐”不可能让期望更明确的LGBTQ故事的观众群体满意,但在今天,即使是“卖腐”的空间也在逐渐消逝。重木认为,“耽改剧”的出现——例如电视剧《鬓边不是海棠红》把小说中两个男性的暧昧和恋人关系删改成为“知己情”,编剧于正甚至在2018年12月发文解释称:“《鬓边不是海棠红》初衷是弘扬京剧文化……戏中没有所谓的社会主义兄弟情”——这种做法既利用了耽美的市场,又否定了耽美的感情,使得耽美剧的最后一点求生空间也彻底失去。重木在文中甚至把当下这种去耽美化与医学层面对同性恋的“矫正治疗”相提并论。
从“将端午节作为同志情人节”呼声的逐渐消失,到今天耽美剧从“同性恋”到“卖腐”再到“耽改剧”的变化,我们不由得为耽美的未来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性少数群体现实的边缘状况而感到担忧。
参考资料:
《中国古代宽容同性恋行为 但并无同性婚姻》https://cul.qq.com/a/20150629/012589.htm
《闻一多朱自清研究证明屈原是同性恋 原为楚王弄臣》http://news.ifeng.com/history/zhongguogudaishi/detail_2012_08/28/17158416_0.shtml
《宁远和何大草对话:从<春山>说起》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2603292/
《耽改剧的去耽美化,是一场正在进行的“矫正治疗”》https://mp.weixin.qq.com/s/UUS8lqryXp00a262rGCfLQ
《【来源】关于梦枕貘说晴明与博雅相爱不自知》http://www.lofter.com/favblog/fanchaodan1846?fpost=1f2dd1a6_1c6268f58#
《为何腐女也厌女,男同也恐同?从肖战“女化”争议谈起》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4071086.html
《打破纯美CP想象:同性恋者的迷惘、孤独和沉默》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3396495.html
《电影政治》王小鲁 东方出版社 2014-6
《天才为何成群地来》王汎森启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9-8
QUEER-BAITING: WHAT IS IT AND WHY IS IT HARMFUL?https://www.independent.co.uk/life-style/queerbaiting-lgbtq-ariana-grande-celebrities-james-franco-jk-rowling-a8862351.html#gsc.tab=0
Queerbaiting: What is it and why is it a problemhttps://www.pinknews.co.uk/2018/02/26/what-is-queerbaiting-everything-you-need-to-know/
Queerbaiting - exploitation or a sign of progress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47820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