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服:“披着床单的小孩”长大了么?
原标题:汉服:“披着床单的小孩”长大了么?
▲ 风露霓裳。 供图/成都临溪摄影
-风物君语-
《清平乐》完结了
汉服的后浪会来么?
在“皇帝神明,四时朝觐”的吟唱声中,庚子年第一部霸屏热剧《清平乐》全剧终了。
这一曲《庆历圣德颂》,诚然是宋仁宗、曹皇后、徽柔们的落日孤城,可也是才子佳人、白衣卿相的文学桃源,更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的繁华盛世。
▲ 电视剧《清平乐》剧照。 图/网络
《清平乐》虽到终章,然而这只蝴蝶带来的风暴才刚刚开始。2020年5月11日中午,某商家上新了宋制汉服《此间春色》系列,仅当天就销售了45w+单,两周内已达60W+,创汉服商家史上最高纪录,高调宣布了汉服“大宋风雅”时代的来临。
▲ 不同风格的“风雅宋”汉服。 供图/成都临溪摄影
汉服这个“披着床单的孩子”,当然不是突然火起来的,从2002年陆续有人在论坛上讨论汉民族传统服饰,到“汉服上街第一人”王乐天把自制的曲裾(一种汉服款式)穿上街头,再到B站《后浪》里的汉服出街青年,成为这一代人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至今已有十八年。
▲ B站《后浪》视频里的汉服片段。 图/《后浪》视频
先从电视剧中撷取吉光片羽,后从传统服饰中汲取养料的汉服,正是在试图寻求凝练出不同时代“美”的符号:魏晋的英姿飒爽、唐风的珠圆玉润、宋韵的楚腰纤瘦……
而最先成为汉服标杆的,是崇尚“浓纤得衷,修短合度”的明制汉服。
一件“明风”小裙子,可以有多讲究?
宽袍大袖,层层叠叠,衣掩裙深……不怎么吃身材的明制,是汉服的“常青藤”。
最大众的流行,莫过于一条明制袄裙。就像明代小说里,新秋时分,金风荐爽时的女子衣裙:“月娘上穿柳绿杭绢对衿袄儿,浅蓝水绸裙子,金红凤头高底鞋儿,” 线条柔美,有如书法。“对衿袄”即“对襟袄”,领型有圆领、交领、方领和立领,这其中,流行于明后期的立领,保暖的同时,尽显修长脖颈。袖子则分大袖、琵琶袖、窄袖,特别是琵琶袖曲线柔和,为时人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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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 明制竖领披风,图2:明制袄裙。 摄影/陈润熙
最特色的代表,则是一条流动的马面裙:前后内外共四个裙门,穿着时两两重叠,裙身有挑线、织金、泥银等为饰,侧面打褶。褶子数量最初是六对,遵循古仪,“裙拖六幅湘江水”;到了明代末年,褶子逐渐增加,有八对甚至十对,行走时动如水纹。穿了一条马面裙,实实在在便是如水的女子,风采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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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面裙。 图1供图/兰若庭;图2供图/成都临溪摄影 明华堂系列
但要选一条能够通杀普通爱好者、文物复原派、日常穿着派甚至汉洋折衷派的多元趣味的,首推“白罗花鸟绣花裙”。这条裙子裙身底料为是暗折枝梅花白罗,群腰拼接了暗菱纹白绢,裙下摆以红、绿、黄、蓝、黑丝线彩绣山石、花蝶、小桥流水、百鸟彩凤等纹样,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了。特别是裙摆底部隐约可见金色掐牙,暗藏爱美的“小心机”。
▲ 明,白罗绣花裙。 选自《斯文在兹——孔府旧藏服饰》图录。2013年,山东省博物馆举办了“孔府旧藏服饰特展”,展后又整理了该图录。
这条裙子实在过于抓人,乃至于汉服爱好者总是念叨,“每个姑娘都要有一条花鸟裙”:从印花雪纺版,到机绣仿花罗版,最为珍贵的莫过于以定织白罗为底,以苏绣工艺还原纹样。“绣罗裙上双鸳带,年年长系春心在。”一条寄托着美好愿景的绣罗裙造价高达五位数,还要翘首等上一年光阴,才能收到这珍贵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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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衣冠Q版制图。 制图/撷芳主人
明制汉服的丰富程度,从一件简单小裙子能有的“参考方案”里便可见一斑。撷芳主人就曾出过一套《Q版大明衣冠图志》,虽是古代服饰的科普,却在汉服爱好者心中无心插柳柳成荫。Q版搭配一目了然,人物形象乖巧可爱,令人一秒入坑。这本书在体例上参考了《大明会典》和《明史》,实物则是参考了明代皇陵文物和孔府旧藏服饰。
▲ 明,香色麻飞鱼袍。 选自《斯文在兹——孔府旧藏服饰》图录
爱好汉服的男儿要想站起来,便可仿照一条孔府旧藏里的“香色麻飞鱼袍”。这件飞鱼袍形制为贴里,交领、右衽大襟、阔袖束腰,腋下两对蓝色系带,下摆宽大。白绸饰领,彩织过肩,飞鱼海浪江崖,两肩、通袖、膝襕处彩织流云和行走的飞鱼,青春跃动,无处不在。
熟悉古装剧的朋友可能要脱口而出,这不就是锦衣卫穿的飞鱼服嘛!其实,“飞鱼服”一词实在是个“美丽的错误”,所有带“飞鱼”纹样的衣服都可以叫飞鱼服,正确的形制名为“贴里”或“曳撒”。
▲《绣春刀》剧照。 图/网络
《明史·职官志》记载:“锦衣卫……朝日、夕月、耕藉、视牲,则服飞鱼服,佩绣春刀,侍左右。”《绣春刀》剧组误将祭典时穿着的赐服当作了锦衣卫的日常制服,《锦衣之下》里陆绎大人的暖暖环游京城让人欲罢不能,飞鱼服,也因此阴差阳错一跃成为了明制男装爆款。
此外,明制的仿照者还有更多充沛的“弹药”。《明史·與服志》里,上至皇帝,下至庶民、舞乐人员乃至僧侣,都有着详细规定,更别提孔府里就藏有数千件明代服饰,绫、罗、绸、缎、绉、纱等多种面料,使用了刺绣、缂丝、手绘、印染等多种工艺,还有配饰、头饰……实在是花样繁多,仿不胜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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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金镶宝帽顶。图2:金镶宝石白玉镂空云龙冠顶。图3:金花丝镶宝石帽顶。图4:金镶无色蓝宝石帽顶。图5:金镶蓝宝石帽顶。梁庄王墓出土,明,湖北省博物馆藏。 摄影/动脉影
从丰富的配饰头饰,到明代繁多的服装形制,乃至仿明家居和庭院,这些元素,共同营造出了一个堂皇的“明制范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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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制汉服,人物群像。 摄影/陈润熙
似曾相识“宋”归来
只不过,汉服的流行变化,甚至要快过四季。雍容华贵的明制,一朝遇见清丽阴柔的“大宋风雅”,便是有点“失宠”了。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越纱裙染郁金黄,薄罗依约见明妆;天碧染衣巾,血色轻罗碎摺裙……真是“钱包渐瘦人不悔,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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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宋仕女图。 摄影/陈润熙
宋朝的女装潮流爆款,当仁不让便是——褙子,平行双直领,长身至膝,拉长了人体比例,让身着褙子的女子显得弱柳扶风,楚楚动人,一句话,显瘦。
▲ 河南偃师宋墓砖雕拓片。 制图/巽
褙子制作精微,宋朝崇尚俭朴淡雅,除了衣身自有的纹理,褙子多在衣襟、袖口、两腋侧缝处的缘饰上做文章,从人物花卉、到鸟兽山水,更以刺绣、印金等工艺装饰,颇显中式的含蓄之美。
▲ 南宋,烟色梅花罗绣彩花边单衣,福建博物院藏。 摄影/动脉影
南宋黄昇墓出土的几件褙子,衣身多为“罗”。罗,采用绞经组织,质地轻薄,丝缕纤细,经丝互相绞缠,呈现稳定的椒孔,正是“绮罗纤缕见肌肤”。它背后是在宋代达到巅峰的织罗技术,物质富足推动精神,便有晏殊词中的“佳人初试薄罗衫”,又见李清照词中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 《歌乐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供图/山居散人
最近的一部《清平乐》,便足以令人遥想那个文人的黄金时代:朝堂上,名臣大儒唇枪舌战,针锋相对;朝堂下,士大夫簪花帽上,马踏御街。汴梁的雕梁画栋、绣户珠帘,吸引来往商客络绎不绝。点茶、焚香、插花,尽享悠闲恬静“慢生活”。
如此风雅底色,孕育了后世熟悉的“背诵并默写全文天团”:欧阳修、范仲淹、晏殊、苏轼、富弼……无怪乎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 好衣装,少不了好配饰。 设计/巽
就如太后刘娥“衮服谒庙”一段,便可窥见古代冠服制度的一丝影子。周公制礼作乐,建立了相对完善的冠服制度。后世基本继承周制,只在具体细节操作上略有变化。其中,衮服,与“冕冠”合称“衮冕”,是古代最尊贵的礼服,只有皇帝在祭祀天地、宗庙等重大庆典时才穿着。
▲ 《清平乐》里,刘太后的衮服。图/网络
剧中刘太后垂帘听政、临朝称制多载,明道元年提出要求穿着衮服祭祀太庙,在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最后在仁宗和晏殊的支持下,刘太后的衮服去掉了十二章纹中象征洁净和孝顺的宗彝和藻纹,去掉了佩剑,得谒太庙。这一介女子临朝几十载的艰辛,虽无意于帝位,但仍向先祖彰示功绩的骄傲执着,令所有观众为之动容。
为了细致刻画这幅北宋风情画卷,服装、化妆、道具(后文简称服化道)至关重要。据宣传称,此剧邀请了《国家宝藏》的服饰顾问陈诗宇参与了部分服饰考证,上至皇帝皇后,下到贩夫走卒,共定制了三千多套服装,堪称十分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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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平乐》剧照组图。图/网络
《大汉天子》等电视剧成为汉服爱好者的最初念想,近几年汉服的热潮则倒逼着影视剧在服化道上更加精细入微,令人“身临其境”。比如《长安十二时辰》里,檀棋一支舞,立时令人梦回那个繁花似锦,却如烈火烹油的巍巍长安,这大概便是“人与衣装”的魅力所在了。
什么塑造了汉服之美?
汉服,为爱好者们构建了一场煌煌文化的梦想,而这场美丽背后,离不开的是一双双灵动的双手。如今的汉服,早已不再披着床单上街了,许许多多的原乡工艺,都重新被汉服激活,这大概也是一场意外之喜。
▲ 苏州缂丝制作过程。 摄影/陈健
便如绫罗绸缎之中的“罗”,一个字,承载了今人对古代风物的无限遐想。宋词中,罗已是常客,《红楼梦》中贾母则提到一种“软烟罗”:“那个软烟罗……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雨过天青、秋香色、松绿、银红,虽未得见,便已在心中落下无边风月。
▲ 苏州非物质文化中心展示的宋罗面料。 图/网络
而在汉服兴起之前,国内的“罗”却难觅知音,苏州为数不多的高级花罗工厂,都以出口日韩及东南亚制作“和服”“韩服”等为主业。“桑出罗兮柘出绫,绫罗妆束出娉婷”,如此与“苏罗”同为难兄难弟的,还有“湖绫”。
湖州,因地处太湖之滨,土质宜植桑养蚕,自唐代以来,一直是蚕丝的重要产区,号称“湖丝遍天下”。“花者为绫,素者为绢”,明代湖州绫绢生产达到鼎盛,以轻如蝉翼、薄如晨雾著称。清代更是并远销日本和东南亚各国,风行于海外。
▲ 明代丝绸纹样:落花流水花绫(左上)、球路文锦(右上)、灯笼缎,左下和龙凤穿花织金缎绣(右下)。 选自《中国服饰史》
惜近世以来,绫、绢类织物己主要用于书画及工艺品的装裱。如今,也有汉服商家与湖州非遗传承人合作,在绍兴柯桥创办了“湖绫馆”,展示售卖广花绫、锦绫、湖绫等制作的汉服,让“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的风彩可以重现人间。
▲ 相城元和缂丝,是传统苏绣技法的一部分。 摄影/王建江
苏绣绫绢之外,汉服少不了与配饰穿搭。这同样带动了许多曾经风靡一时的手工艺。
清初康熙年间,扬州通草花闻名天下。通草花以通草为原料仿制花型,质地柔和、色调秀雅,被誉为“不谢之花”。富察皇后曾下令“舍弃珠翠,改以通草绒花为饰”。到了民国时期,更是有扬州人人戴花的风俗。
▲ 扬州绒花技艺。 供图/成都临溪摄影
现代通草花技艺本已在失传边缘,一位叫“蕴玉”的95后汉服爱好者把它作为汉服头饰带进了汉服爱好者的视野,吸引了许多年轻人的关注与学习。非遗传承老师傅甚至也玩起了直播带货,通草花因此焕发了新的活力。
曾有“宫花”美誉的南京绒花、以“小”“巧”“精”“活”著称的湖北英山缠花……这些几近消失的非遗手工艺,再度激活,则为今日汉服的创制画龙点睛。
汉服,向何处去?
四月底,中国丝绸博物馆公布今年“国丝汉服节”的主题,正是“大宋风雅”。令人惊喜的是,国丝推出了高定宋制汉服套装,以三经绞罗、素绢、花绫为底料,以苏绣、印金工艺刻画花纹,造价不菲;两日后,兰若庭则预告了5.11的宋制汉服上新,套系配色丰富,价格一如既往的低穿地心。
▲ 高定宋制汉服套装。供图/成都临溪摄影
高端与大众,丰俭由人,古装剧提供想象,博物馆与手工艺提供养料,变成商家们擅长的“讲故事”,正如《后浪》中所说的那样,“把传统的,变成现代的;把经典的,变成流行的。”
▲ 现代风汉服办公室和地铁场景。摄影/微博@甄雨湘 模特/璇玑、YaYa、晓陌、阿陵、楚茗、幽鱼、清玄
汉服,也正在褪去有有无无的喧闹,随商业的潮流而动,回归到它作为衣服的本质——与时令相合,穿在身上,感受岁月静好,畅想万古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