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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流动者:这样的双重身份是时候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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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性别流动者:这样的双重身份是时候放下了

原创 诺一 三明治

文|诺一

编辑|万千

在一次互助小组的线上会议上,主持人邀请大家进行自我介绍,包括愿意被称呼的姓名,自我认同的性别、性向等。

我的介绍是:“我是诺一,性别流体,性向泛性恋。”

性别流体(Gender fluid),是指性别非二元性别理论中的一种自我性别认同。我对自己的性别认同是觉得可以接受作为女性,但心理更偏向男性。我是直到去英国上学前填信息表格时,才第一次能在性别这个选项里选到自己想要的,而不是“不方便透露”。

我自十一二岁起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小时候不知道有这么多专有名词和概念,只觉得自己生而不同,有很多烦恼。从小学起喜欢女生朋友的程度大过于友情,但总是恋人未满。十多年前的网络更自由,也更直白,甚至可怕,搜索出的关键词很多带有负面的色彩。比如同性恋的结尾大多都是抑郁自杀等等。

在国内影视性少数群体角色曝光度基本为零的年岁里,我是因为一部叫《The L Word》的美剧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解锁了很多知识点和技能点。靠欧美剧中的电视角色找自我认同,十二岁的我也想要有朝一日能与爱的人合法结婚,不论这其中有多少艰难险阻。

一晃十多年,在追随彩虹的路上也失望过,绝望过,想要放弃过,但是冥冥中被祝福着。现在的我,有爱的人在身边,我们还一起通过公益组织领养了两条中华田园犬,计划着旅行、回美国和买房等等事情。

这份幸福可以与好朋友分享、可以与对性少数友善的笔友、同事们分享,甚至可以与陌生人分享,但却一直对最亲近的家人隐瞒着。这样的双重身份是时候放下了,我想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决定打造自己周围的世界。

我的出柜计划

2020年的新年初始,我对这一年有一个大致的计划,有一些固定的时间点已经确认,包括与家人出柜、辞职、与爱人去越南参加为期一个月瑜伽训练、回趟欧洲见亲戚朋友,陪女友回美国参加她弟弟妹妹的婚礼。

然而疫情让这一切安排都渐渐延后。原本计划春节后出柜的我,也将这件事一拖再拖。在半假期半工作状态下,思考着到底如何是好。记得某个极其焦虑的夜晚,对生活中的变数无法掌控,对未来不知所措,我曾哭着在搜索引擎上打出:“如何出柜?”

点进去的第一条链接是wikiHow。原文很长,所以只摘抄了每一部分的第一句。我想我的出柜计划,将围绕着这些建议开始制定。结合我父母的实际情况和适应国内环境的方式,希望能摸索出一条能够最终达到双赢的计划。

第一部分:制定一个向父母坦白的计划

1.考虑一下你认为你的父母对这个消息的接受程度。

2.决定你想怎么告诉他们。

3.收集你需要的支持来告诉他们。

4.找一些关于LGBT群体的书籍、小册子或网站来提供给你的父母。

5.研究你预期他们可能会问的问题。

6.如果谈话进展不顺利,你和父母住在一起,那就准备一个后备计划。

7.如果谈话进展不顺利,你又不依赖父母,那就准备一个后备计划。

8.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出来。

第二部分:选择对父母说什么

1.想想你想怎样开始对话

2.向你的父母解释你的性取向。

3.解释你的观点,帮助你的父母理解。

4.向你的父母解释为什么你以前没有向他们坦白。

5.与你的父母分享他们能为你做些什么来支持你。

第三部分:向父母坦白

1.按照你制定的计划走到你父母面前。

2.你要清楚地告诉他们你是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双性恋或跨性别者。

3.要知道,父母也会经历类似一个他们刚刚失去了什么一样的阶段。

4.和他们谈话时要保持冷静。

5.向你的父母保证你爱他们,你这样做是为了改善你和他们的关系。

第四部分:出柜后的持续支持

1.记住这需要时间。

2.接受父母的情绪。

3.鼓励你的父母向他人“出柜”。

4.学会接受你的父母在通往真正接受的道路上走了多远。

来源:https://www.wikihow.com/Come-Out-to-Your-Parents

这些建议让我开始思考,我要如何向父母出柜。

我想我会当面告诉他们,在家里,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出柜还是要慎重一些,毕竟是对父母认知的一个挑战。不论他们是否猜到,是否单方面默默否认,还是充耳不闻。这层窗户纸既然只能破一次,那就好好对待。我女友的方式是写了一封信,然后在弟弟和准妹夫的支持下对他们朗读了出来。我不知道我能找到怎样的支持,但希望即使是我一个人面对时,也能稳住。

一封信,一段深入的对话,将是我的首选。

我想他们听完我说的,也许先会是拒绝,然后逃避这段对话。然后用“你要听我的”开场,讲在他们的世界观下的“正确”人生道路。而问题会围绕未来怎么要孩子,未来怎么生活,如何能够养老。

我想要回答他们这些问题,将是对他们整个世界观的挑战,要辩论“养儿不是为了防老”,“孩子不一定要亲生的”“人生有很多种活法,不是在机关或单位里就是唯一的大道”。

wikiHow里还提醒我,需要向父母解释为什么以前没有和他们说。我的咨询师曾问我,觉得我的父母会因为出柜伤害我吗?我的回答是肯定不会,他们总归是爱我的,不会真的与我为难。但这种可能不被爱,或者会让他们失望的压力,让我无法喘息。我也是害怕父母会排斥我,拒绝我,不再爱我。

我也担心他们会承担来自家族的质疑,我不想他们承受任何羞耻或压力,我不希望他们被其他人的流言蜚语而有心理阴影。我的父母也是很幸运,被祖父母保护的一双人。他们一生平静顺利,我不希望他们步入老年的时候,总替我的未来担心,总觉得人生抱有遗憾。

我曾真心希望自己能抹杀心里的自我,全权按他们的期盼而活。我试了很多年,试了很多次。一遍自我毁灭,一遍自己打气,这样矛盾又挣扎得活了大半生。但蠢蠢欲动的心,总会死而复生,逐渐变得更加坚强。

我出柜,并不是想要获得他们额外的支持,只求他们不要想着改变我,不要无视我,不要认为我不值得他们的爱。

看我哭着写完这些想法,女友抱了抱我。她知道这有多么难,她知道这份勇敢有多不易。

我写了一封给父母的长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您们好。

我想您们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坚持让企企(我的好朋友)今天来家里坐坐。为什么现在站在您们面前,并开始读一封长信。这封信写起来很不容易,从计划写信到提笔写出第一个字,我用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里,我有过对自己加油,但更多的时候是对自己责骂。我不知道您们会有怎么样的反应,也不用着急给我回应,现在我只希望您们等听我把信读完。可以吗?

想要要跟您们坦白自己,我非常害怕,怕您们不再爱我,怕您们责怪我,怕您们失望。但我不想要再带着谎言和面具生活,您们是我最亲的家人,但却可能最不了解我。我们之间有的隔阂,或许是因为有两代人的不同,或许因为受到的东西方教育的不同,或许是彼此理解不够,或许是缺乏沟通或沟通的方式有问题。但我始终相信,我们之间是深爱着彼此的。我永远是您们的女儿,而您们永远是我的依靠,我的责任,我最在乎的家人。

如果我读到这里,还没有哭。我想要您们知道,我的这封信在很多人面前读过了。为了今天,我彩排了很多次,也和心理咨询师讨论过很多次,也参加过很多次小组活动,和跟我情况一样的年轻人聊这个话题,也和亲友会的长辈们聊过,他们有跟您们有一样的经历。如果听完这封信,您们有很多疑问,我准备了知识手册和咨询热线,如果您不想跟我沟通,您们可以跟他们了解更多。我想让您们知道,我不是个特例,有千千万万跟我一样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每个人都能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生活的方式。

亲爱的爸爸、妈妈,有个秘密我从小学开始就开始保守了,一直到今天才有勇气跟您们分享。我喜欢女孩子,这种喜欢是原本应该对男孩子的那种喜欢。我曾经也交往过男朋友,但跟男生在一起和跟女生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和女孩子在一起时,我是能感受到爱与被爱的。

我知道,您们或许觉得两个女生相爱是“不正常”的、甚至觉得这样很“变态”,但只有和女生在一起时,我才能明白别人口中的“爱”,是一种什么感觉。早在小学时候,十二岁的我,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别的小姑娘都爱聊自己喜欢的小男孩,可我只对女孩子有兴趣。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的女儿我,十二岁的时候想过自杀,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还是个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事实。但阻止我的这个黑暗想法的是,我知道您们离不开我,如果我死了,你们会很伤心难过。所以我没有选择了结自己,而是面对自己跟别人不同的事实。小时候的我上网搜索“性多元群体”“同性恋”“双性恋”等等的名词,也才慢慢打开眼界,意识到原来像我一样的人不是少数,有很多很多人和我经历一样的事情。一样经历了自责,悲伤,抑郁,一样尝试过改变,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想过一种拧巴的人生,不想骗别人和自己而浑浑噩噩过一生。很多外国发达国家和地区早已经通过法案,支持性少数群体的平权。现在同性伴侣可以结婚的国家和地区包括丹麦、挪威、瑞典、冰岛、荷兰、西班牙、法国、德国、芬兰、瑞士、葡萄牙、比利时、英国、加拿大、巴西、墨西哥、南非、新西兰、还有中国台湾。虽然中国大陆的同性婚姻的立法还未通过,但是这个议题已经在日程上了。我希望未来有这么一天,中国至少5300万性多元群体可以大大方方地结婚,社会上不再有歧视,年轻的孩子不再选择自杀,而能茁壮的成长为一颗参天大树。

关于我的感情经历,我想要跟您们分享。从小学起,我开始了对自我认同的缓慢探索,到初中时喜欢上了女同学,我也跟她告白过。但她不喜欢女孩子,虽然我当时也很难过,但我也知道喜欢同性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在高中时我也被男生追,也经历过一段很纯洁的学生恋爱,高考结束前就分手了,后来也分分和和几次,我跟妈妈说过,是那个当医生的男孩子,但我们在一起始终觉得不是很契合,分手后也是保持了朋友关系。

到大学时,我第一次离开家,才开始接受自己的性取向,才开始接受自己,在本科时有了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我们两个当时都很不确定,有过甜蜜但也有过担心,分开时我还是很难过,但是我不能和您们分享,不能寻求父母的安慰。我想或许和男孩子谈恋爱会简单一些,所以在台湾做交换生时也交往过男生。但是,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和男孩子始终觉得很别扭。

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才能从想自杀的阴影中走到想打造一个美好的明天,这其中包含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痛苦,觉得孤独,感到绝望和不知所措,担心您们发现后不再爱我,自责于这是我的错。我也尝试过改变,也去相亲过,也去试着和男生发展恋爱关系,但是我始终做不到。我不想放弃自己,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不想骗自己骗双方的家长,然后不得不跟不爱的人生一个孩子,然后出于责任把他们养大。爸妈,你们知道有个名词叫“形式婚姻”吗?就是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假装结婚,哄骗双方父母停止他们催婚。我认识这样的人,他们宁愿办一场婚礼都不敢跟父母说实话。我也这样考虑过,因为我也想让您们参加一场可以邀请家人同事的我的婚礼,收回份子钱,吃一顿喜酒,了却一桩大事。但是在您们的教育下,我知道撒谎是不对的,只为了面子骗自己骗亲戚骗朋友是很愚蠢的,所以也不想再撒更大的谎。说出真相,往往要求更大的勇气。我希望您们不要太怪罪我,我只是想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我知道您们对我未来的生活有很多担心,比如自己一个人怎么生活?没有婚姻怎么有保障?没有孩子将来的养老怎么办?我想说,我的生活我自己担心就可以了。有很多方式可以解决这些问题。世界很大,生活的方式有很多,我真的可以过的很好。我虽然在您们眼中永远是孩子,但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我还能照顾好您们。

现在的我有我爱的也爱我的人,您们见过的,那个您们口中的“漂亮的外国小孩”。我很少带任何人一起跟您们吃饭,但她是个特例。她对我真的非常的好,非常的支持我,帮助我成长,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她独立又很有能力,她重视亲情,她的家人也很友爱。去年在美国出差结束后,我去他们家的时候,他们也是把我当作未来的家人一般对待的。我已经27岁了,您们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年纪。现在的我也经历过一些人和事,可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她是我认定的人,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我们计划未来在中国和美国两地生活,您们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会在您们的身边。这是我的承诺。

最后我想说,如果我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是男是女,我一定会选择男生,因为那样的人生简单了太多。但是我无法选择,我只能接受真实的自己然后尽可能活得开心,我知道社会上有歧视,别人可能会在背后议论。比起躲藏起来,我更想选择活在阳光下,站着活出自己最精彩的样子。

如果我给您们带来了伤害,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活成您们期待的样子,对不起我不是你们理想中的女儿。但我希望您们也能看到我的努力,我的隐忍,我的坦诚。

最后,我想分享一段我在一个公益组织的微信公众号上写的一段文字,这个是新年初,关于中国大陆同性恋婚姻立法的畅想,每个人写了对十年后的期望,这是我的分享:

“十年后,我和爱人回北京在中国我的家乡也扯一个结婚证,一起去照个红底儿白衬衫的结婚证件照,她拿着中国的小红本儿,笑着上面印着自己的外国名儿。我们的女儿应该是五岁的样子,爸妈看到她也是疼爱有加。跟老爸说,在纳城给他买了块儿6英亩的地,不大不小,带个小湖,可以跟亲家一起给他置办个鸽子笼,圆了他多年想养信鸽的梦,我妈还是念叨着去不爱折腾不爱坐十来个小时的飞机,但她还是默默更新了签证。十年后再见,新年快乐!”

我希望十年后这些都能实现,如果您们想要的话,我们一家在美国一个安静美好的小城市有块土地,有栋按您们心意装修的大房子,蓝天白云,湖光山色。我能带您们四处游山玩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亲密无间。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很幸运能成为您们的孩子,我也想尽我所能让您们永远开心。

以上。

后续

这封信写起来很不容易,背后是多年积攒的情绪和无处释放的伤心。

当看到笔友们反馈中多次提到的内疚、自责,我回过头看自己的信,的确是这样。对于父母,我有很多愧疚的情绪。他们将自己的梦想投射在我的身上,压力、好胜、叛逆、顺从,我在自我否定自我改变和自我矛盾中成长,选择自己的人生似乎是对他们的不孝,不选择自己的本性是抹杀真实的自己。

而我在这场自我的争斗中,一直是困兽之斗,没有可以赢得一方,永远的两败俱伤。一边是爱我的父母受到重创,一边是自己的本性一次次被碾压。我体验着两方的痛苦,却一直没能找到折中的处理方法,这份挫败也让我在这两次的心理咨询中基本从头哭到尾,今天更是哭到呼吸困难。

心理师问我,你的愧疚情绪是来自哪里?不是每个人对父母都是这样的反应,有的人是愤怒,有的是逃避,但我是满满的愧疚,从不真的责怪他们,而总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问题,试图去理解。

说实话,我觉得是对父母的不公平吧。他们已经为我提供了他们能做的最好,他们应该可以得到他们的期望。而我却不能满足他们的期望,甚至会带来很多的失望。就光是这样一点,都会让我很愧疚。

写下这些话时,如果站在第三方的角度,我也会指出说父母的爱是无条件的,不论孩子是怎么样的人他们都会爱孩子的。

但是,作为当事人,还是架不住心里面的害怕,他们的爱万一是有条件的呢?如果我父母的爱是有条件的呢?如果他们真的很失望呢?政策原因,独生子女,他们甚至都没有备选的可能。我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而他们为唯一的选择付出了所有却入不敷出。这样这样有多残忍?

咨询师问我,这份愧疚是来源于哪里?

我不知道。我试图回忆,但过去一片模糊。还需要继续找寻答案……

这封信我写在2020年3月的每日书里,当时的主题就是《为出柜而忐忑不安的叁月》。每天晚上十一点,手机会震动提醒自己,又到了一天每日书的时间,会回想下今天的高光时刻,或者会根据计划写一些过去的事情,又或分享一些最近的趣闻,也在这里记录下了自己的出柜计划,收到了很多鼓励,多了几分勇气。

很喜欢这个平台,让我重新拾起了对写作的乐趣。也让我有时间思考,关于现在的自己,过去的自己和对未来自己的期许。就像留言版中小伙伴说的,这是个承载了树洞功能的地方。

在每日书女性班里,我作为女性,作为性别流动者,作为在一段同性亲密关系里的人,作为独生女,作为创业女青年,作为亿万女性中的一员,作为这个女性无数标签的集合体,这一个月收到了多次的洗礼。

让我对这个性别更加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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