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之后,我还能拥有独立的自我吗?

澎湃新闻
原标题:结婚之后,我还能拥有独立的自我吗?
原创 晴晴 三明治


文|晴晴
编辑|胖粒

“你独自护送婆婆回国?万一路上出点状况,就是大事,你考虑清楚了吗?毕竟你是媳妇,也不能算直系亲属。”
“天啊,你胆子也太大了,又不是女儿,你这个媳妇能承担后果吗?万一,我是说万一,需要你在飞机上做决定,你怎么办?”
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公公婆婆早已订好了去挪威的机票,而我的签证迟迟未下来,于是他们去挪威和先生一起过年,然后再去西班牙度假。我则暂时留在上海。
正当双方都在各自的假期里自得其乐时,婆婆在西班牙突发脑动脉瘤破裂,昏迷住院抢救,生命垂危。我立即给朋友打电话询问如何处理。她七年临床医科毕业,又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深知我和婆婆之间感情甚好,但她的直言让我周身发抖:做好最坏的打算,要么植物人要么见不到最后一面。
她同时不忘提醒我,作为媳妇,不要多言更不要表态,唯一要做的就是给予公公和先生信心。
此时,我在上海,先生在挪威,公公婆婆在西班牙。
我和他们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他们也和医院存在着语言沟通的障碍。在公公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把婆婆送到医院的同时,我赶紧联系懂西班牙语的朋友,公公收到联系方式后,北京时间已过了零点。
次日,我跑挪威和西班牙驻上海领事馆,用两天办妥签证,等赶到西班牙和家人汇合已是婆婆住院的第四天。婆婆躺在ICU里周身插满管子,变成了另一个人。医生告知婆婆情况非常不好,虽然手术成功,但脑子里依然充满积血,这也是她仍未醒来的原因,而这些血只能靠婆婆自身消退。我原本打算着这次西班牙之行是照顾婆婆,但希望瞬间黯淡。回到酒店, 只能机械地进行着夹菜咀嚼的物理运动。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我想让你妈妈回国,到了上海,总有办法。” 公公打破凝固着的悲伤气氛,“晴晴,你也一起参与讨论。我也和你们透个底,如果现有的可用资金拿来包机不够的话,就把CN路的房子卖了。” “CN路你们都住惯了,要卖就卖我们的婚房吧。”我说。在生死面前,其实我们没有选择。

和婆婆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无锡的老宅,“小邱,快进来!”
她笑意盈盈,手脚麻利地张罗着水果和点心,家具陈设老旧却一尘不染,公公婆婆给了一张银行卡作为见面礼,密码是我和先生的生日组合,数字对称,觉得两人很有缘分,聊了一会儿家常就出门用餐,按照无锡的传统,公公又买了很多当地特产,一起回沪后,让先生送我到家。
第二次见面则是当时还是男朋友的先生次日要回挪威,而本答应送他的我因工作走不开,于是下班后带了点水果直接去了CN路的家。公公婆婆很是理解,认为工作重要,他们会去机场送,并给我们留了独处的空间。
一周后,我给婆婆打电话,“阿姨,我是小邱,我明天想到家里来一下,您在吗?”两周后,到CN路吃饭成了每周的标配,婆婆烧的菜每次都能让我毫不矜持地不顾体重而光盘,而公公则会在边上打下手,因刀工出色,所以两人分工协作,配合默契,一蔬一饭中感情自然流露,更让我对这个家好生羡慕,似乎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期待的爱情和婚姻。
我是普通工薪阶层的孩子,爸妈都是工人,初中文化水平,经历过下岗,自营小店,然后打零工,退休,我在有点“散养”却不乏爱的环境下长大,相信自我努力打拼,和父母的沟通基本都是日常,很少谈些涉及人生观的话题。所以某种程度上,我特别羡慕一家人在饭桌上有说有笑的状态,在我心里,饭桌是家庭价值观的一种。
先生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我因和婆婆关系亲密,再加上他们年纪都大了,觉得婚后住在一起生活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婆婆因自己的切身体会,坚持要分开住,说可以留一个房间供我们常回家。介绍认识前,我特别和介绍人提及这方面的顾虑,但公公说,他们也是很普通的人家,加上因工作关系接触到的公公,职业教育界响当当的人物,确实也是没有一点架子,也就没把“门当户对”特别当回事。
术后第八天,先生因工作回挪威。第十二天,因无法自主呼吸,婆婆做了气管切开手术。虽然我们都知道时间越长,醒来的可能性越小,但彼此鼓励,不放弃,同时动用各自的资源,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第十五天,医生告知我们可以医疗转运回国了,但婆婆仍未醒来。我的父母每天询问婆婆的情况,并要求我不断和她讲话,唤醒她,同时要求我照顾好公公,要待他们比自己的父母还要好。
第十九天,欧洲夏令时。还是那条通道,还是“脚有千斤重”的步伐,我跟在公公身后,突然怔住,只见婆婆倚靠在病床上,看到公公的一瞬,头明显地向前倾斜了下,眼神凝聚一处,公公瞬间泪流满面。
婆婆醒了,终于,且她是认识我们的。
“妈妈...妈妈...醒了就好...醒了真好呀!”
十九天的煎熬,第一次在离开医院时,步履如常。
第二十一天,婆婆转到ICU里的玻璃病房,“全副武装”地进去。
“妈妈,看到爸爸开心吧?” 婆婆点点头,公公瞬间哽咽。
第二十三天,婆婆的气管切开处套上了套子,于是可以听到她说话,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完整的第一句是“㑚辛苦了哦”。
先生半夜抵达医院所在地。第二十五天,我回国落实婆婆医疗转运的接收医院。第三十天,先生上午离开返回挪威,我下午抵达西班牙。晚上到医院看望婆婆时,她已经开始吃半流质了。公公担心她吃不惯,于是和医生商量能否熬粥,而公公之前也已向护士提出,尽量给婆婆吃热的食物。而婆婆却说:“他们很忙的,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了”。
第三十一天,婆婆做了气管缝合,公公突然感到心脏不适,提出他先回国,而先生因我的签证问题要接受警察局的面试,时间待定,作为非直系亲属的我,独自陪伴婆婆回国。
第三十三天,拿到了医院的适航证明,第三十四天,送公公到机场,我随即赶到医院,完善昨天的适航证明,虽然之前已和公公达成共识,但有点自作主张地在医生面前修改了座位和stretcher的选项后,不免仍有些忐忑。
不一会收到公公的短信:“我已出关并找到了登机口。一路走来,往日和妈妈同行的情景历历在目,不胜伤感。”傍晚,婆婆转入普通病房,晚上,惊喜地发现婆婆本不能动的右脚竟可以弯曲自如,面对在一边一惊一乍的我,婆婆淡定地说了句“回家要做事情啦”。
公公说婆婆可以用一个字形容——“纯”。公公说虽然现在似乎各方面他略好些,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婆婆选择他,当时婆婆是纺织厂女工,后又调到财务室工作,公公南京大学毕业后,被派去山东工作,大学生在那个年代不如工人“吃香”。
因工作关系,十年前我就认识公公,当时他是教育部人才培养工作评估专家组的组长,对我所在的学校进行水平评估,也许是这样的一个身份,即使事实上他平易近人,但感情上,我总觉得对婆婆更亲近。
那些日子,我和公公常常会聊到婆婆,也会穿插他俩的“爱情”。婆婆视我如亲生女儿,盼我的电话,花心思给我做好吃的,跑好几个菜场只为买到最当季最优质的食材,记得我的喜好,宽容或许与她迥异的生活习惯。
第三十五天,医疗转运事宜落定。第三十九天,收到华山医院医生的短信,特别提到飞机波动对脑部伤口可能会有影响,一定要无比当心并有心理准备。想到第二天就要医疗转运,而除了回国并无第二选择。一直以来, 有未决问题时,都是家庭民主讨论,我通常知无不言,但这一次我故意将这条短信内容屏蔽了。第四十天,救护车下午三点抵达,驱车近五个小时到达机场,12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历经升降机和救护车,于北京时间第二天的晚上八点到达华山医院,入住ICU。
婆婆在入住华山医院的第六天后,转入上海第四康复医院。于是我开始了五个月每天8:15—18:15的陪伴,周末无休。我辞掉了在学校的工作。我想,职场走多远是个人努力即可达到的,无非快点或慢点,而爱人却需“刚刚好”的运气和缘分。相比较错过职业生涯的turning point,错过先生和这个家无疑会让我更遗憾,既然客观因素恰好能陪伴他们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刻,我何必不去享受亲情时光,一起见证亲情的力量呢?
看着婆婆每天进步一点点,从最初的两个康复医院轮转到现在能常驻家中,从最初的只能在床边康复到现在可以拄着拐杖走个二三十米,从最初的插着胃管、导尿管到现在白天厕所晚上坐便器,从最初的右手肌力为零到现在的自己拧毛巾穿衣服,从最初的偶有“断片”到现在时不时会冒出来的“生活哲学”......我看到了自己陪伴的价值,虽然婆婆自身生命力的顽强是第一位的。
六月,我的签证材料批下来了。和公公商量,暂时先瞒着婆婆。因为六个月是最佳康复时间,我决定陪伴婆婆度过最佳康复时间后再和先生团聚。日久生情,和先生的恋爱多数都是网络对话,实际见面前后加起来最多也就两个月,所以可能在感情上,我和婆婆更亲密。
九月先生从挪威回国探亲,此时婆婆的情况已大为好转,我陪妈妈去美国探亲,然后先生回挪威。十一长假,继续回康复医院,而我也开启了十天倒计时的状态。医院照旧,中午趁婆婆午休,各种“赴约”,赶在下午康复训练前回到医院,乘婆婆起床前和她“发嗲”:彼此挨着闭目养神,婆婆的手臂挽着我的手臂,特别暖特别爱,希望时间静止。终于到了分别的那天,和婆婆四目相对,眼泪汪汪,婆婆说我俩是七个月的患难情谊,五味杂陈。走到电梯口,不舍得不放心又折回去,看到婆婆靠在床上看报纸,就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她,婆婆突然声调上扬“邱姑娘!”挥挥手,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和先生在挪威团聚三个月后,我回上海过年,此时,虽然婆婆仍在康复阶段,但情况比较理想。回国前,我和先生讨论,可以两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先生不置可否,只说让我到时候问问看他爸妈的意思。果然,公公说,婆婆的情况不出门为宜。而我满怀憧憬地和我爸妈说,可以按原有模式吃年夜饭,我大年夜的中午和初一去公婆家,年夜饭和他们一起吃。
飞机落地浦东机场,哥哥接我到家,爸爸烧了我爱吃的菜,午饭后整理了下箱子就去了CN路公婆家。婆婆已能独立行走,且晚上可以自己起身上厕所,他们还替我换了新的床单和被褥,晚餐时,围坐一炉,小酒咪咪,仍是我喜欢的家的味道。
每天,我就按计划地各种看展,聚会,还和先生打趣说:“挪威乡下人终于进城了。”另一方面,因为公公婆婆也给我准备了床铺,所以我就双方父母家各住一半时间,但我会主动配合公公婆婆的作息时间,住在CN路的时候,晚上就不再安排活动了。
在老家的最后一天下午,我收到公公的短信:“今天是否回沪,请拨冗复上一字。打扰游兴,望谅。父字。”隐隐地觉得公公心情不佳,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此次和爸妈出行的安排他们是知道的,而且出发当日在火车上我还发了短信,于是也就忽略情绪,回复到:“爸爸客气了,今天回,晚上6:30到上海,我明天上午会到您这里。” “随你便吧。”他回复。
第二天到公公家,公公去给婆婆配中药,婆婆开的门。一进门,婆婆就说:“邱姑娘,老先生不开心了,因为这两天都没有收到你的短信。”原来如此,可这也未必有点夸张了吧,我虽终于知道了答案,却不能理解。
公公到家,一语不发,三个人默默吃完午饭。下午,公公说:“小邱,你坐,这件事情我还是要和你说一说的。按传统,嫁到杨家,就是杨家的人,那么什么是家,这里是你的家,你和小杨的新房,是你的家,但回家,第一时间回自己父母的家,在古时候,是要被街坊邻居说的。当然现在都是一个孩子,也没有必要和原来完全一样。所以你这次回来,我也没有说什么,但你三天了无音讯,太不正常了。所以我和妈妈就很担心。妈妈是一直说你好的,妈妈生病,你这样用心照顾,我们都是放在心里的,但这次,我只能说你的魂掉了......你要记住,你现在是杨太太,而不是邱小姐......你自己也说要向妈妈学习,做好一个杨太太,可是杨太太不是那么好做的......”
“爸爸,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发消息,但今天你和我说要这样才是做好杨太太,我也是学习了,如果这样,那是不是我回来之后,各种满满的安排,其实你也是不太高兴的。”
“是的,我是不太高兴的。”
先生说他是在有很多“规矩”的家庭里长大的,或许是公公在工作中太优秀而显得儿子始终在他的光环下,某种程度上被压抑,所以在公公鼓励他留学之后,就决定留在国外了,免去了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议论。而我是在没那么多“规矩“里自由成长的小孩,也因父母并不能提供给我资源上的支持,而显得比较独立和坚韧,虽然在经济方面,先生家肯定要好些,但我是女方,且也能独立自主,所以婚前婚后在这方面也没有矛盾和间隙。可以说,我俩的结合特别“顺风顺水”。
先生发了视频通话,公公去厨房忙了,婆婆对先生说“刚刚老先生教育邱姑娘了……”看公公从厨房出来,婆婆立即转移话题,我觉得婆婆可爱得像个孩子。视频结束后,婆婆悄悄地和我说:“没事的哦,老先生说好过就好了。”果然,正如婆婆和先生说的那样,公公会主动说些其它的话题,那其实就是他在缓和气氛。可即使如此,即使表面上是趋于往常,但我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消化不了公公的信息之余,更多的是委屈。
哪个上海媳妇在先生不在时,还是住在公婆家的?明明同意让我自己安排,为什么又表示不悦?
晚上,和先生视频,先生说“谁让你之前样样都要汇报呀,他们嘛习惯了呀。”“但问题是,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下呢?好了,现在问题来了,我后面几天也安排好了,这下难弄了。”“我建议你还是取消为宜,回来我补偿你。”
我完全可以像先生说的,其他上海小姑娘多数就直接转身走了,但我没有,在杨太太和邱小姐的平衡中,我用隐忍地方式选择做杨太太。
我突然想到婆婆这个杨太太,公公还未调回上海前,照顾公婆和儿子,公公回上海后,也是以家庭为重,照顾好这个家,他们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应该是没有全职太太或加班加点的吧。但扪心自问,如果杨太太意味着凡事以杨家以先生为轴心,这个杨太太我应该是做不了的。我想生活给每个人的试炼都不轻松,如果之前的“试炼”于我是心甘情愿地转换“频道”,那么我更愿意当下的“试炼”是在“杨太太”这个身份之余,有属于我自己的标签。
作者后记
胖粒好,谢谢你的修改和编辑。第一遍的时候,发现我的很多“自言自语”没有了,好像缺了点什么的感觉。第二遍的时候,一边改了几个用词,紫色标注了(路名这里的改动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一边感受遣词造句用词凝练后的快感,好像应证了你说的“有些东西读者自己能感受出来”。我习惯写长句子,但其实是不太好的习惯,你这样改了之后,再次暴露了我的这个毛病并没有改掉,所以要继续写啊!这样改过一遍之后,第一遍缺了点什么的感觉没有了,我似乎体会到你这样改的用意/好,短平快的处理,使得矛盾比较突出,既传递了我的态度,又给读者留白了“女性面对不同角色的困惑”的空间。我尝试在婆婆生病前后部分再做一些删减,但我不得不承认,尝试失败。你直接操刀,给我上了关于”如何修改文章“的一堂实践课,太幸福了,文字表白苍白,回上海,我一定带礼物见你呀。
这期短课程的另一个收获是,写作固然和天赋有关,但却是也是可以训练的。可能过程很艰辛,但却是是可以变得越来越好。我想,我会因为我的导师,而继续参加短课程的学习的,如有可能,希望更多地看到你的阅读推荐,希望下一次在课程里遇到你时,你能感知我的进步和成长!
原标题:《结婚之后,我还能拥有独立的自我吗?|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