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底游出的鱼

北京晚报

子非鱼 陈惠彪
李明新
一把老铁壶、一坨老黑茶、一方老砚、一块老墨、一张老纸——惠彪说只要有这“五老”陪着他,他就知足了。
当我走进惠彪的工作室,喝着他用铁壶煮了六个小时的六十年的老黑茶,把玩着宋代的老砚,摩挲着明代的老墨,触摸着绵软的老纸,心就安定了下来。这位相识十六载,只见过五六次面,却觉得熟稔,非常信赖,甚至是有点崇拜的老朋友,面色红润、气定神闲,像一潭净水似的坐在那里,为我斟茶,和我聊天。
老黑茶入口,绵软得像老纸;淡淡的枣香来自煮化的茶梗,顺滑入喉,如墨色氤氲,在身体里暖暖地化开了。环视近二百平方米的工作室,除了一张大画案,还有画案旁那排古砚和老墨,就剩下沿墙的几架书了。而惠彪身后的墙上,挂着他画的鱼,那些鱼有婴儿般的憨憨眼神,它们或在黑暗的海底礁石旁巡游,或逆流摆尾探寻前进的道路。我不知道哪一尾鱼是惠彪的自画像,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都是从惠彪心底游出来的。鱼的眼神中存蓄着纯良的善,那就是惠彪的内心。
结识惠彪,是在2004年随中国作家协会到福建采风的活动中。采风团的人不多,有几位活跃在当今文坛的名家,大家同行十几天,熟络得可以敞开心扉,无所不谈。在文人特有的“荤素搭配”的喧闹中,总有一个人默默倾听,开心时便无声笑笑,表达着“合群”的态度,这个人就是惠彪。
一天,接待方带我们去参观“华南虎保护中心”,为了让作家们感受华南虎尚存野性,他们买了两头小猪仔,准备放到华南虎的领地里。看见小猪仔眼神里流露出的无助与惊恐,想到它们马上要面临的噩运,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了。我偷偷抹着眼泪,跑得远远的,就在此时,却发现惠彪早已躲到远处。惠彪看见我跑过来,似乎有了共鸣——我们都有一颗慈悲之心。
后来惠彪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前言是汉胤写的,题目是“慧水游鱼”,文字既专业又灵动;我不懂画,不知道惠彪的笔墨好在哪儿,在什么水平上,但也去凑凑热闹。如今想来,或许是我对“慧水游鱼”这四个字心动了吧。记得一次接待赖声川先生时,赖先生在几只精美的手绘茶杯间游移不定,不知道选哪只好,我随口说了句“慧水游鱼”,他便愉快地选了那只画着鱼的茶杯。
惠彪原本是牙科医生,而人类的口腔堪称“最没有风景的地方”,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让他放下手术刀拿起画笔,开始自己的水墨人生。
七八年前,我接到惠彪的电话,他说自己要来北京发展了,语气里流露出很不情愿、很无奈的感觉。我从朋友口中得知他为了画画,多次深入藏区写生,许多大佬也开始推荐他,美丽而玄奥的词汇因此聚焦到他身上,让他有些不自在。又过了一段时间,惠彪来电话说他在海淀山后的白家疃租下个小院子,要静心画画了。
那天一早,惠彪画了一条鱼,心想今天若是有朋友来看他,他就把这幅画送给他;这等好事,恰巧被我给赶上了,我得到了他的新作。此时的惠彪依旧是个安静的书生,只是经历了生命的磨难和坎坷,复归于平静——他已完成从象牙塔到人间再到艺术象牙塔的行走路径。作为书生,惠彪的坦诚一如既往,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了我对一些问题的认识并不透彻,同时温和地给我提示努力的方向。
惠彪认为传统都是要发展的,中国画走向现代,不能完全照搬,应该将其分解成独立的元素,从传统中提炼精髓;中国画要符合时代精神,这种精神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痛快、淋漓、含蓄、沉着、耐看。
在这样的创作态度下,一竿修竹、一对盘根,抑或深山烟雨、江上雪景,特别是那一尾尾游鱼,都表现出他这个被传统文化浸润的人所追求的天人合一,以及将“小我”的生命融入大自然的大爱。正因如此,他水墨的变化如神来之笔,令人感觉是冥冥中的玄而又玄,但呈现出来的画面却鲜活、纯粹、清澈,一如婴孩。
在别人眼中,待在北京闭门画画,惠彪的生活是极其清苦的。可我不认为惠彪在北京是为了谋求更大的发展,他自己也说喜欢北京的艺术氛围,艺术家扎堆取暖,少了世俗之气。除了几位谈得来的画家朋友,惠彪几乎与世隔绝,但他的思想一直都是敏锐且独立的。
我之所以对此深信不疑,是因为笃信他的诚实。毕竟在我这个艺术的“门外汉”看来,惠彪干净得有些精神洁癖,就像那一尾尾从他心底游出的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