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西莫:被流放的银行家如何成为建国之父?
原标题:柯西莫:被流放的银行家如何成为建国之父?
原创: 张羿 返朴
美第奇家族中的有一位伟大的银行家、国务活动家与文化艺术赞助人,他小心谨慎而又乐善好施,一生致力于用资本和智慧改变世界,更在死后被追赠为“建国之父”,他就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第一推手——柯西莫·德·美第齐。
撰文 | 张羿
贸易使全人类团结在一起,并带给那些敢于冒险涉足贸易的人以荣耀。
——柯西莫·德·美第齐
引 言
如果面对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正门,在左侧壁龛内有一个精致的大理石雕像(图1),它所表现的人物是柯西莫·德·美第齐(Cosimo di Giovanni de' Medici, 1389年-1464年),在史书中又经常被称为老柯西莫,以区别后来16世纪时成为首任托斯卡纳大公的柯西莫一世。在雕像下方刻着一行拉丁铭文——Cosimo Pater patriae(建国之父柯西莫)。这一称号是在柯西莫去世后,由当时的佛罗伦萨共和政府追赠的,500多年过去了,佛罗伦萨经历了多次政权更迭与革命并最终被并入统一的意大利,但这一称号仍铭刻在柯西莫的墓碑与这尊大理石雕像下方。在许多文献中,历史学家也经常以建国之父来尊称柯西莫。本文将对这位文艺复兴时代伟大的银行家、国务活动家与文化艺术赞助人进行简单介绍与评述。
图1. 路易吉·梅吉(Luigi Magi,1804年-1871年),建国之父柯西莫,大理石雕塑,现陈列于乌菲齐正门左侧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摄影师Jebul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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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法君主拒绝还债引发的意大利银行破产潮与经济危机
欧洲中世纪末期银行业开始兴起,由锡耶纳共和国的邦西格诺里家族(Bonsignori Family)建立的格兰·图瓦拉银行(Gran Tavola,直接翻译应该为大桌子的意思)曾是十三世纪欧洲最大且最有影响力的银行,掌控的财富可以超越欧洲的主要王国,全盛期在1255-1298年间。但由于不慎大量贷款给包括法国国王腓力四世(Philip IV of France)在内的欧洲各国君主,而握有行政权力与军队的君王在因为战争或国家内斗等原因陷入财政困难后不仅拒不还钱,甚至编出理由来直接抢夺银行财产,最终导致了它的破产。锡耶纳在失去对欧洲银行业的主导权后,又因为十三世纪黑死病使城市人口锐减等因素导致了城市共和国逐渐衰落,这给了佛罗伦萨共和国乘势崛起的机会。
从1252年开始,佛罗伦萨共和政府发行了货币金佛罗林(golden florin of the Republic of Florence)(图2),由于它的重量、所含的黄金成分极其稳定,加上货币发行量具有一定的规模,金佛罗林到14世纪初已取代各种货币成为欧洲通用的标准货币并广泛流通。虽然许多欧洲国家后来都发行过仿制的金佛罗林,但因为各种原因,佛罗伦萨的金佛罗林一直作为欧洲通用货币达5世纪之久。
图2. 佛罗伦萨金佛罗林正反面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佛罗伦萨最早兴起的三大银行家族分别为巴尔迪家族(Bardis)、佩鲁奇家族(Peruzzis)与阿奇艾乌奥利家族(Acciaioli),它们的分行遍布欧洲,操纵着整个欧洲金融业,尤其是佩鲁奇家族银行,更是富可敌国,但很快他们就犯了锡耶纳银行的同样错误,将大量钱财贷款给欧洲各国君主。终于在1340年,英王爱德华三世拒绝还债引发了危机,加上当时欧洲的经济萧条,最终导致了佛罗伦萨三大家族银行的破产并引发了一场欧洲范围内巨大的金融危机,然而这一切却给了美第齐家族银行兴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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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第齐银行的兴起
虽然美第齐家族来自托斯卡纳乡下,但他们十三世纪就在佛罗伦萨立住了足,1296年,阿尔丁格·德·美第齐(Ardingo de' Medici)出任佛罗伦萨最高行政长官正义旗手,这是美第齐家族中第一位出任城邦领袖的人物,在此之后的十四世纪,美第齐家族偶然会有人再次出任这一职务,但这一家族仍将主要精力集中在经营商业方面。然而,1378年,萨尔韦斯特罗·德·美第齐(Salvestro di Alammano de' Medici,约1331年-1888年)出任佛罗伦萨正义旗手期间,爆发了梳毛工起义(Ciompi Revolt,1378年-1382年),作为同情平民的政治家,在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他实际统治佛罗伦萨数年之久,直到1382年起义结束。
美第齐家族涉足银行业应是在三大家族银行破产之后,这一家族第一位在银行业获得极大成功的人士为乔凡尼·迪·比奇·德·美第奇(Giovanni di Bicci de' Medici,1360年-1429年),他是萨尔韦斯特罗·德·美第齐的远房堂兄,尽管在1402年、1408年与1411年三次当选正义旗手,乔凡尼至少表面上是一个并不热衷政治的银行家,但他一生都是平民阶级的同情与支持者,这一政治倾向将传给他的后代,并奠定了未来一个多世纪美第齐家族在佛罗伦萨的政治基础。
乔凡尼显然接受了锡耶纳银行业与佛罗伦萨三大家族银行业破产的教训,他一边在世界各地扩张银行网络,另一方面,他开始在教庭中有前途的人士身上进行投资,并且与他们保持着商业上的友谊,他第一位成功扶植的人应是1410年被选为教皇的约翰二十三世(Antipope John XXIII,约1370年-1419年),乔凡尼因此而成为教皇的银行家,掌管教庭在各地的金融业务并获得了巨大利润。但十五世纪初期是混乱的年代,在天主教世界中,与约翰二十三世同时存在的还有另外两个教皇,他们分别是本尼迪克特八世(Benedict XIII)和格里高利十二世(Gregory XII),每个教皇背后都有不同的欧洲君主势力作为支持。为结束这种混乱状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吉斯蒙德(Sigismund)于1414-1418年间召开康士坦斯大公会议(Council of Constance),会议最终废止了三位同时存在并互相竞争的教皇,推举马丁五世(Pope Martin V)为天主教世界的唯一教皇。
美第齐家族支持的约翰二十三世不仅丢掉了教皇宝座而且还遭到囚禁。对这位在现实中已经完全没用了的客户,美第齐家族银行作出了惊人的举动,他们不仅花费巨资将约翰二十三世从牢中赎出,而且继续在各方面支持他。通过美第齐的运作,被废的约翰二十三世最终与马丁五世和解,并被后者封为红衣主教(Cardinal Bishop of Frascati)。在他去世后,美第齐家族还请当时佛罗伦萨伟大的雕塑家多纳泰罗(Donatello,约1386年 – 1466年)与建筑家米开罗佐(Michelozzo di Bartolomeo Michelozzi,1396年–1472年)为这位被废教皇在洗礼堂内修建了豪华的陵墓,墓上的铭文写着“前任教皇约翰”。
教皇马丁五世虽然强烈抗议“前任教皇约翰”这样的铭文,但却不得不感佩美第齐家族对客户的绝对忠诚,如此扶植并支持一位客户,哪怕他在现实中已经不再有任何用处,这在贪婪逐利的银行界可谓是奇观。1420年代初,美第齐银行再次成为教皇的银行家,欧洲各国君主、权贵与富商们纷纷将钱币存入了美第齐银行。有教皇的支持,世俗君主一般不会轻易冒着被开除教籍并被教皇诅咒下地狱的危险而借款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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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银行家到建国之父:柯西莫生平简介
3.1. 小心谨慎而又乐善好施的银行家
虽然在教皇约翰二十三世被废以后继续对其赞助是由乔凡尼最终做决定,但他的长子柯西莫·德·美第齐无疑是整件事情的重要推手与策划者。这位早年受过良好人文主义教育的银行家在他25岁时作为约翰二十三世的钱袋子前往康士坦斯大公会议,在会议上他结交了众多的欧洲君王以及各国的商业领袖,他的睿智、机敏与优雅的举止使他成为许多精英人士的朋友。根据记载,在会议之后他曾回到佛罗伦萨,完婚之后又前往各地游历,一边检查美第齐银行业务,一边进一步加深与各地朋友间的友谊,为美第齐银行日后拓展业务进行着准备。
1429年,乔万尼去世,作为长子的柯西莫接掌了美第齐家族银行,他在银行业务经营上沿用了父亲的策略,非常审慎而又保守地稳步扩张业务,虽然当时是欧洲从中世纪向近现代社会过渡的转型期,但他对各种金融创新手法完全没有兴趣,更不会将其应用在美第齐银行业务上。毫无疑问,柯西莫是位异常精明的银行家,美第齐银行在他的领导下,财富迅速扩张,成为当时欧洲最大的银行。
在乔万尼去世的最后时刻,他谆谆告诫柯西莫不要卷入政治。虽是共和国,佛罗伦萨的党争历来凶险,而美第齐家族因其财富与对平民的同情,总会招致掌握城市政权的寡头阶级的怨恨。谨遵父亲遗训的柯西莫历来谨慎,除非在极少数情况下奉城市征召做事情,基本尽力避免参与城市的政治事务。但是,因为银行业带来的巨大财富,柯西莫对城中市民的困难总是给予援助;而其它寡头家族在需要借贷时,他也慷慨施以援手。
这位大善人还有一个从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嗜好,即赞助城市公共建筑与艺术事业。乔凡尼本来是位一心赚钱的银行家,然而,1401年,他因做事公正被选为决定洗礼堂青铜大门铸造权的评委会评委,虽是帮助政府作决定,但他在此过程中发现赞助艺术比赚钱更有意义。乔万尼赞助与扶持的最重要一位艺术家就是伟大的文艺复兴建筑艺术形式的开创者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1377年-1446年),在他的支持下,1419年布鲁内莱斯基得到了设计并建筑佛罗伦萨孤儿院的项目(图3),同样也是在美第齐家族的信任与支持下,布鲁内莱斯基在1423年最终拿到了佛罗伦萨主教堂大穹顶(图4)的全部建造权。而柯西莫的赞助则更是异常广泛,它包括了城市内的雕塑、教堂中的壁画,也包括对那些普通而非伟大的实用建筑物的修缮等等。
图3. 布鲁内莱斯基设计,佛罗伦萨孤儿院正面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4. 远眺佛罗伦萨主教堂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3.2. 从被寡头算计遭流放到胜利回归佛罗伦萨
尽力躲避政治,努力发展自己的事业,而又乐善好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都应该是一位广受爱戴的人物,但佛罗伦萨的寡头阶级却感到了老柯西莫的威胁。一来这是因为美第齐家族在传统上被视为平民的同情者,而随着财富的增长柯西莫实际上已成为平民阶级的领袖;另一重要因素则是美第齐银行业务在欧洲的扩张,使得柯西莫与包括教皇在内的欧洲各国领袖都保持着密切的商业来往,而通过资本,美第齐家族实际上正是在柯西莫的时代开始对欧洲政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美第齐因为财富以及与欧洲各国权贵的关系无疑使得他们在佛罗伦萨政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这实际上已经打破了佛罗伦萨共和体制内部的势力均衡。
出于对美第齐家族尤其是柯西莫势力的恐惧与妒忌,终于在1433年9月由里纳尔多·德格利·阿尔比奇(Rinaldo degli Albizzi,1730年-1442年)带头,联合一众寡头势力设下圈套逮捕了柯西莫并打算将其处死,但由于城内其它势力,甚至是支持阿尔比奇的帕拉·斯特罗奇(Palla Strozzi,1372年-1462年)等人的强烈反对而没有成功,后者虽在政治上反对美第齐,但在人文主义思想与艺术上却是柯西莫的朋友,因此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将他处死。实际上,柯西莫的父亲乔凡尼应该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因此在柯西莫以及其它美第齐家族成员的婚姻上,都与城中贵族或寡头家族联姻。这种姻亲关系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人们也终于意识到,美第齐家族早与佛罗伦萨各种势力纠结在一起,很难彻底分开。
因为无法迅速作出对柯西莫的处理决定,随之而来的包括教皇国与威尼斯共和国为首的国际势力的干涉更是令阴谋者们完全没有想到,最终他们将柯西莫判处流放到帕杜瓦,后来又同意其转去威尼斯。柯西莫欣然接受了这一判决,在保证生命安全的情况下离开了佛罗伦萨。美第齐家族成员与许多追随者其后也纷纷被流放或主动离开了佛罗伦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柯西莫被流放,一些昔日被他赞助过的艺术家为了表示抗议,也离开了佛罗伦萨,这其中包括雕塑家多纳泰罗,而建筑师米开罗佐则干脆跟随柯西莫一起离开了这座城市。
柯西莫是一个异常精明谨慎的人,在这些人阴谋逮捕他的前不久,出于直觉,柯西莫将美第齐银行的大部分钱款作了转移,因此随着他的被流放,佛罗伦萨很快就陷入了财源枯竭的状态。也许阿尔比奇以莫须有的独裁可能性为理由放逐柯西莫是真的为了捍卫佛罗伦萨那具有民主色彩的共和制,但当柯西莫离开后,阿尔比奇实际上自己却成为了佛罗伦萨的独裁者,佛罗伦萨政府只是他行使权力的手中工具。然而,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他并没有真正的政治才能,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佛罗伦萨都陷入到混乱当中。这一切激起了佛罗伦萨人的不满,也给亲美第齐势力以借口进行反击,最终通过教皇尤金四世的调停,柯西莫于1434年10月5日,在佛罗伦萨人民夹道欢迎的欢呼声中返回了自己的城市。失败的阿尔比奇与斯特罗奇等人则被佛罗伦萨政府流放。
从流放中归来,是柯西莫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他从此成为佛罗伦萨事实上的统治者,尽管他仍旧保持低调,很少去担任最高行政长官。虽然佛罗伦萨仍旧保持着共和政体,但国家的大政方针实际上都出自柯西莫的决定,欧洲各国君主如果遇到国际政治方面的疑难问题也都到美第齐家去征询柯西莫的意见,而不会跑到佛罗伦萨政府与执政的官员去讨论如何。
3.3. 缔造伟大成就的佛罗伦萨建国之父
正是在柯西莫睿智的领导下,佛罗伦萨逐渐走向了富强,虽然不是军事强国,但城市的富裕、美丽、安全与秩序都在欧洲被人广为称颂,而布鲁内莱斯基1434年设计的佛罗伦萨主教堂大圆顶完工这一事件彻底改变了城市的面貌。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通过柯西莫的运作,1439年,佛罗伦萨成为世纪基督教大会的东道主。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大公会议,罗马天主教世界与君士坦丁堡东正教世界的宗教领袖与世俗君主们齐聚在这里,讨论并试图解决他们之间的分歧。伴随着会议同时进行的,还有来自拜占庭帝国的希腊学者,他们亲自在佛罗伦萨开讲古典希腊时代的各种文化与思想,有些人最终留在佛罗伦萨或意大利其它地方成为大学教授,为文艺复兴文化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这种东西方互相交流的盛会,不仅对宗教分歧以及哲学有所讨论,而且极大地促进了贸易,甚至还影响了意大利的厨艺。
1450年代中期,在柯西莫的运作与意大利半岛各强国的支持下,意大利主要强国之间签订了一系列和平协议,史称洛迪和平(Pace di Lodi),意大利因而摆脱了长期战乱并进入将近半个世纪的和平时期,直到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Charles VIII)带兵入侵意大利才最终结束了当时罕见的长期和平年代。和平环境为十五世纪下半期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创造了条件,也使得佛罗伦萨在柯西莫的孙子豪华者洛伦佐统治期间能够令佛罗伦萨进入其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1464年,老柯西莫去世,按照他的遗嘱,其遗体遵循平民的入葬传统被埋入圣洛伦佐大教堂(图5)的地下。这座教堂也是由老柯西莫赞助,由布鲁内莱斯基设计并建造的,老柯西莫的墓地就在教堂穹顶的正下方,它由雕塑家委罗其奥设计并制作。尽管雕塑家用了豪华的石料,但陵墓看上去却非常朴素,然而墓葬上刻着建国之父的拉丁铭文却说明了一切,这一称号是在老柯西莫去世后由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追赠的。也许正是因为柯西莫谦逊地将自己葬入了圣洛伦佐大教堂正殿的地下,直到今天,这座教堂的正殿内没有任何其它人把自己葬入教堂地上的墙内,而葬入教堂地下的,也只有柯西莫的朋友同时也是他赞助的伟大雕塑家多纳泰罗,二人的墓地相近,暗示了他们的友谊,整个教堂正殿实际上是纪念柯西莫的灵堂。
图5. 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圣洛伦佐大教堂正殿内部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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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赞助及其影响
老柯西莫对佛罗伦萨各项公共事业都慷慨解囊,有些事业完全是他本人的想法,如1444年请建筑师米开罗佐建立该城的第一个公共图书馆,将他自己收集的大量古代经典著作与手抄本捐赠给图书馆并对公众免费开放;他还赞助翻译并出版拉丁文本的柏拉图全集等各类古代希腊典籍,而在佛罗伦萨生活的许多人文主义学者也都得到了老柯西莫的赞助。值得指出的是,老柯西莫的赞助并不完全局限于佛罗伦萨,他所赞助修建的教堂、修道院、各类建筑以及公共图书馆等项目遍布欧洲各地,他也因此而被欧洲人所敬仰且怀念。这里笔者将简述他对艺术与艺术家们的赞助。
根据记载,在1434-1471年间由柯西莫赞助的艺术作品花掉了美第齐银行663,755个金佛罗林。这在当时是一笔天文数字的钱财,然而,更重要的是柯西莫通过赞助改变了西方艺术的整个面貌。简单地说,柯西莫赞助的艺术是15世纪初期刚刚在兴起的建立在古代希腊罗马艺术基础之上,综合写实主义与科学精神的新艺术形式,虽然有些作品仍带有旧时代圣像画或哥特艺术的痕迹,但总的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尽管在柯西莫时代有时可能还会稍显幼稚。
笔者在此想指出的是,有教养又愿意赞助艺术的佛罗伦萨富豪不止美第齐一家,比如当时更富有同时也极具人文主义素养的帕拉·斯特罗奇赞助法布里亚诺创作的《三王朝拜》(图6),虽然作于文艺复兴时代,但这幅伟大的作品显然是延续着中世纪传统的哥特式艺术的杰作。
图6. 法布里亚诺,《三王朝拜》,木板蛋彩画,1423年绘制,带框高301.5厘米,宽283厘米,现陈列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乌菲齐博物馆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4.1. 为什么柯西莫会跳出传统的羁绊支持新艺术形式?
佛罗伦萨虽然自己号称第二罗马共和国,但其市民习性却与古代罗马共和有着极大的区别。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史》中对这此有着精辟论述,罗马平民在与贵族的斗争中所追求的是与贵族平等的政治权利,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参政议政,在元老院中与贵族有平等的话语权。这种追求在罗马贵族中较为理性的人士看来是合理的,因此比较容易达到妥协,最终促成了罗马共和国内部阶级矛盾的缓和。但佛罗伦萨的平民却厌恶甚至痛恨贵族,他们自从建立共和政体以后就不停地以暴力或非暴力的手段打倒贵族。正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人民特性以及美第齐家族被看做是平民阶级代表这一事实,使老柯西莫明智地选择了在艺术品味上不去追随欧洲贵族阶级与佛罗伦萨寡头共同喜欢的传统中世纪艺术,他对包括建筑、雕塑与绘画在内的艺术赞助主要都集中在了新生的艺术形式上。
笔者在此想顺便指出的一点是,与今天赞助艺术与艺术家是一种高尚行为不同的是,老柯西莫时代未必如此,当时的艺术家属于手工业行会,他们的社会地位与卖肉、卖面包的师傅或裁缝、鞋匠并无区别,笔者不知有没有人会因大力赞助卖肉或卖面包的师傅而觉得高尚,尽管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正是由于美第齐家族的赞助并将艺术家与人文主义学者同等对待的态度,再加上文艺复兴艺术家本身的不懈努力与突破,艺术家的地位终于在15世纪后期开始上升,16世纪,佛罗伦萨等地创立了艺术学院,使成功的艺术家可以成为院士,与顶尖的人文学者与科学家达到了平起平坐的地步;而美第齐家族的赞助也为欧洲的君王贵族树立了榜样,使他们逐渐懂得尊重艺术家的才华并与之平等相处,因此最终在整体上提升了艺术家的社会地位。
4.2. 多纳泰罗的大卫青铜雕像
多纳泰罗的大卫青铜雕像(图7)是古典时代之后制作的第一个全裸圆雕,也是他最受世人喜爱的作品。由老柯西莫于1440年订制,1457年后被放置于美第齐宫的庭院内。雕塑家根据旧约圣经中关于年轻的大卫为保卫自己国家杀死野蛮侵略以色列的巨人哥利亚的故事创作了这一极不寻常的英雄形象。虽然典故来源于圣经,但多纳泰罗借鉴并采用了古代希腊化时代晚期雕塑中那种略带忧郁并陷入沉思的青年形象;大卫头上带着相对巨大的松软宽沿帽,帽上环绕着月桂树叶编织的冠环及装饰丝带(图7a),不禁让人想起古典神话中赫尔墨斯神头上的带翼帽子,而月桂也是美第齐家族保护神圣·洛伦佐的象征。
图7. 多纳泰罗,大卫,青铜雕塑,约1440年代制作,高158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警察署博物馆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7a. 多纳泰罗,大卫(局部)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更值得注意的是,多纳泰罗将他创作的这一大卫形象表现得异常纤敏性感,雕像身上那细滑的肌肤更是格外引人瞩目。目前许多赶时髦的艺术史学家格外喜欢从同性恋的角度研究并介绍这一雕塑,也许他们故意忘记了老柯西莫力推的文艺复兴运动与古代希腊艺术、宗教、神话与哲学之间的关系。笔者认为大卫雕像中这种雌雄双体的倾向来源于古典神话中的赫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us),这位由诸神信使同时也是工商业保护神赫耳墨斯(Hermes)与爱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共同生下的雌雄双体神祗,不仅其名字由父母之名联接而成,而且兼具父母的双重功能,即传递诸神之爱并保护工商业;赫马佛洛狄忒斯另一重要功能是保护婚姻幸福。在这一雕像身上,由旧约圣经演化出的文艺复兴时代共和国公民英雄主题与古代神话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在文艺复兴时代的佛罗伦萨,大卫是非常流行的艺术题材,统治者用大卫这一圣经旧约中以色列国王的形象向人民作出承诺,其主持的政府是仁慈的好政府,它将主持正义并保护其人民,执政者在必要时会为人民的利益放弃权利。老科西莫在教育他的孙子洛伦佐时讲述了大卫为保护人民不受残暴的扫罗(Saul)的伤害而选择自我流放的故事,他以此来解释老科西莫本人为什么在1433年选择了被阴谋反对他的人们流放而没有像支持者们期盼的那样用影响力来唤起支持自己的公民们进行抗争,因为这样会导致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流血内战。
4.3. 戈佐理绘制的辉煌湿壁画《朝圣之路》
画家戈佐理(Benozzo Gozzoli,约1421年–1497年)于1459年-1462年创作《朝圣之路》(图8)的构图灵感应该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法布里亚诺的《三王朝拜》,同时他也受到了1439年佛罗伦萨基督教大会盛装华服的各国领袖与随从们列队进入佛罗伦萨时那种盛大场面的影响。画中的前排人物,大都是美第齐的家人与朋友,这里有一个细节:在画面的左下角,排在老柯西莫身后的是后来成为米兰公爵噶利亚佐·马里亚·斯福尔扎(Galeazzo Maria Sforza, 1444年-1476年)(图8a)。佛罗伦萨从1115年建立共和政体以来,米兰一直是最大的军事威胁,在15世纪初期的战争中,几乎给佛罗伦萨带来了灭国之灾,而因对抗米兰军事威胁所产生的税赋,也一直是佛罗伦萨人民的沉重经济负担。但老柯西莫最终彻底结束了与米兰的敌对状态并与米兰结成了盟友。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首先是老柯西莫将米兰的领袖变成了美第齐银行的客户,更重要的是从1439年佛罗伦萨基督教大会开始,米兰统治者在佛罗伦萨看到了柯西莫主导的城市建设,而住在建筑师米开罗佐建造的美第齐宫内所感受到的现代生活方式以及新艺术装饰格调,让他们敏感地意识到新艺术形式的力量,他们被美第齐家族践行的新兴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所吸引。这位被感化的噶利亚佐·马里亚·斯福尔扎后来在米兰同样践行文艺复兴式的生活方式,并成为文艺复兴音乐的推动者之一。毫无疑问,与米兰结盟是改变佛罗伦萨地缘安全的最重要一步,对15世纪下半期文艺复兴艺术可以在和平与安全的环境下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图8. 戈佐理,《朝圣之路》,湿壁画,1459年-1462年作,高405厘米,宽516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美第齐-里卡迪宫内小礼拜堂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8a. 噶利亚佐·马里亚·斯福尔扎,《朝圣之路》局部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4.4. 放荡不羁的天才画家利皮
在老柯西莫赞助的画家中,菲利波·利皮(Filippo Lippi,1406年 – 1469年)应该是最天才的,但无论是以文艺复兴时期的道德标准还是以今天的行为准则来论,他的许多行为都远远超出了常人可以忍受的规范,老柯西莫却因为他的绘画天才而一直以一种宽容爱护的态度来对待他。我们在此仅举一个例子,在受邀为普拉托的圣玛格丽塔女子修道院作画时,利皮设法要求修道院长让19岁的修女卢克莱希娅·布蒂作圣母的模特(图9)。但几个月后卢克莱希娅怀上了利皮的孩子,两人私奔了。因为二人都是教会神职人员,此事成为天主教世界一大丑闻,连教皇都不得不过问。老柯西莫用了最大的力气出面调停,让教皇庇护二世同意二人结婚,才最终了结此事。他与卢克莱希娅生的这个儿子小利皮,后来在波提切利的关照下也成了一名出色的画家。结婚后,利皮仍旧沾花惹草,他于1469年10月8日在斯波莱托去世,享年63岁;据说他是被另一位遭他引诱的女孩的亲戚毒死的。他死后葬在了斯波莱托主教堂(Duomo di Spoleto)里,能够得享此哀荣,无疑也是靠了美第齐家人的帮助。利皮的两个学生,波提切利与委罗基奥,无疑是15世纪下半期将文艺复兴推向高峰的最重要艺术家。
图9. 菲利波·利皮,《圣母子与两个天使》,木板蛋彩画,约1460-1465年间绘制,高95厘米,宽62厘米;现陈列于乌菲齐博物馆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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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的结语
在老柯西莫·德·美第齐的领导与赞助下,15世纪上半期的佛罗伦萨城市面貌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座城市也因此成为西方世界模仿的对象,并最终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与艺术走向。造成这一改变的,无疑与老柯西莫睿智的政治决策有着巨大的关系,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艺术鉴赏力与对人才的判断力最终改变了整个时代,使欧洲走出了中世纪的黑暗。当后世的人们沐浴在人文主义的光辉之中时,又怎能不怀念与颂扬这位用资本与智慧改变了世界的伟人。
作者简介
张羿,数学家、逻辑学家,俄罗斯冬宫博物馆钟表与古乐器部顾问,法国摆钟艺廊顾问,广东省钟表收藏研究专业委员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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