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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晓云从《摩尔人的最后叹息》中读懂鲁西迪

北京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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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晓云   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为全国高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理事、全国印度文学学会理事等。

   “当代最具独创性的想像力写作。”提到萨曼·鲁西迪(即拉什迪)的《摩尔人的最后叹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纳丁·戈迪默这样说。最近,该书中文版由燕山出版社正式推出,译者是曾翻译《地中海三部曲》的著名青年翻译家路大鹏。

萨曼·鲁西迪无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出生在一个有故事的、“像一部超级史诗大片”的城市孟买,更是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故事的高手。小说中的故事、自己的故事、南亚次大陆的故事、老欧洲与新世界的故事,都在他的笔底喷涌而出。这些故事,令人爱恨交加。他以瑰丽的想像力,写出了色彩奇幻斑斓的印度故事《午夜之子》,以现实为蓝本创作的故事《羞耻》,他颇得拉伯雷、塞万提斯的创作之道,以他在文学上的睿智和对生活的透彻观察,使他很难与现实世界撇清关系。

一个话痨作家

鲁西迪喜欢用第一人称写故事:“午夜之子”是“我”(生于印度独立之际)、“羞耻”的是“我”(写第二祖国巴基斯坦),“摩尔人”是“我”(也是文化杂种)、“愤怒”的是“我”(索兰卡也是一个生于印度、住过英国而今混迹于纽约的人)……他作品里的角色很多,即使不是“我”,也透视出“我”,虽然变形、混杂、破碎、隐喻、象征、魔幻,却与“我”始终有关系,始终透映出作者自己的影子:都是历史的私生子,都是多元文化混融的杂种,正如他早年做过演员演的就是他自己,或者也可以说,鲁西迪就是自己作品的互文。

混杂和互文,是鲁西迪的文学宿命。

自1975年发表处女作至今,这位话痨作家已经出版的作品可以开出一份长长的书单,作品后面的“背景书籍”则极为复杂。西方历史、哲学、思想、文学、艺术与南亚次大陆文化的古老典籍、宗教、神话、民俗生活在作品里混杂起来;世界政治地图的边缘与中心也在作家的头脑中生成;南亚政治风暴与前殖民地宗主国的复杂关系,也当然地成为他写作的斑斓舞台;后现代文学技巧与前现代传统如同“马萨拉”(一种混合香辛调料)一样造就了他的文学风格,后殖民文学内涵与超前的文学技巧,也如影随形、混杂难分。哲理与寓言、文学与生活、想象与现实、混杂与变形,创造出一个奇幻吊诡、无比绚丽的文学世界,令人不免叹为观止!

他把互文用到极致

更使读者晕乎的还是他无所不用其极的互文!作为南亚流散出去的“换语”作家,鲁西迪如同其他许多流散作家一样,总是与前现代的文化情境和文化设定有密切关系,也必然与现代和后现代文学、文化文本发生关联。

按巴赫金和J.克里斯蒂娃的阐述,互文可以针对世界、历史和现实,也可以说任何文本都是先前文本的互文,这或可谓“广义互文”,如鲁西迪自己的身世、南亚政治、世界历史都汇聚在他的文学作品里,幻照出极其复杂的文本内外的世界,作品里到处是过去对现在的纠缠。

文学写作也发生具体文学技巧的狭义互文,如甲文出现在乙文中的共生互文和甲文在乙文中被重复和置换的派生互文,如《午夜之子》涉及印度两大史诗、吠陀经典、神话故事、生活俗语;《羞耻》涉及索尔·贝娄、米兰·昆德拉、毕希纳、马基亚维利的作品。

鲁西迪的互文可不是这么容易清晰地被分析,他常常有意模糊、误置、戏仿、挪用、改写,造成含混、复杂、多义、魔幻的效果,常常是在文学临界点上游戏,呈现一种后现代的意识活跃和心理悸动,或者是对前现代文化有意识的“调戏”。他还创造出所谓“鲁西迪式英语”,往往有意识造成误读或多义、隐喻或象征,把自己小说里的词与其他文本中的词关联起来,产生意义的叠加扩展。

“摩尔人”喻指了“混杂”

《摩尔人的最后叹息》也是这样一个想象的文本,却又映照着历史和现实。这部小说的“文眼”其实就在书名中,“摩尔人”喻指了“混杂”,“最后的叹息”隐含了“互文”。如同鲁西迪其他许多作品一样,这也是一个从“我”开始的故事。

“摩尔人”是一个顶着不吉姓氏“佐格意比”的名叫莫赖斯的青年人的绰号,他是科钦地方的香料巨商达·伽马-佐格意比家族唯一的男性继承人。

对于几个世纪前来到印度的佐格意比家族,鲁西迪有意写得复杂和恍惚。“摩尔人”的父系有着犹太血统,但这血统却因一个与西班牙阿拉伯人发生过异族性关系的祖先而被玷污了,因此被人蔑称为“野种”,也就是说,莫赖斯·佐格意比祖上的血统已然不纯。

为什么要用“摩尔人”来讲混杂性的故事?“摩尔人”是谁?摩尔人是环地中海的北非、伊比利亚半岛、西西里岛、马耳他岛等地的阿拉伯人、柏柏尔人、皈依伊斯兰教的欧洲人的泛称,是一个高度混杂的人群,就像作品里的“摩尔人”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是黑的。

“吸进世界,呼出含义”

历史上欧洲的伊比利亚半岛和环地中海地区就是一个文化混杂区,穆斯林摩尔人曾经在今天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地长期统治,北非的阿拉伯人还建立过阿拉伯化的西班牙文明,柏柏尔人也曾在此大战基督徒。而犹太人则如同小说里所写,在第一次圣殿被毁之后的两千年里不断流散渗透到伊比利亚和南亚次大陆。这些在长期流散中飘零的犹太人,文化混杂,血缘混杂,最终在印度成为小说所戏称的“土产奥赛罗”。

在鲁西迪眼中,混杂是人生的本相,也是世界的本相。

“叹息”是小说的又一个“文眼”。“我呼吸,故我在。”这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句式。鲁西迪这样写道:“因为叹气不仅仅是叹气,我们吸进世界,呼出含义。”小说中反复提及这个家族的“肺”,这是发出叹息的必要条件。

然而,家族中却总有人肺不行,父亲亚伯拉罕有哮喘病、贝拉死于肺癌、麦娜死于窒息、“摩尔人”的肺也经常不能正常呼吸,“在我们家里,我们总觉得世界上的空气很难呼吸”,于是鲁西迪写到“肺叶丛林”,奥萝拉画出“摩尔斯坦”,这里可以喝空气而醉倒,也可以被空气噎死。“摩尔人”气喘吁吁,头昏眼花,“两手拼命捧起空气,徒劳地将它们塞进嘴里”。但吸进去容易吐出来却难,好像挨打容易打人难,摩尔人·佐格意比家族背后的复杂历史被吸进去,吐出的却是这个家族“从香水开始的东西,以臭气熏天结束”的含义。

大崩溃中的苍凉图景

“生活本身,就是一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酷刑”,“摩尔人”为这个家族的衰败发出了“最后的叹息”,也是为一个即将失去的世界发出的最后的叹息,一个摩尔人的饱含喧哗与骚动的哀歌。

老宅子外面,是肮脏的、龌龊的现实世界,政治斗争、经济颓败、世界大战、美利坚与莫斯科、民主主义与灵修观……无休无止,此起彼伏。

老宅子里面,则是一幅家族分裂、争吵斗殴、心机用尽、亲情破裂、坐牢自杀、偷情嫖妓、拐卖妇女、丑闻不断的残破情景……如小说里所写,“像野兽一样丑陋”,“他们与魔鬼交易”。

然而,鲁西迪写起来却像是在烹调“马萨拉”,佐料很多,细节丰富,味道浓郁,互文发达。他用阿拉伯的西班牙来想象印度,用印度的犹太人来幻照葡萄牙,又把这个“摩尔斯坦”投射到世界史上,写得鬼气森然,沉重残酷,令人窒息却又趣味盎然。

小说开篇,“我”坐在橄榄山杂草丛生的墓地,在十字架的注视下,离“最后的叹息”加油站的小路有一点距离,“我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这便是《旧约》中的内容,不仅“摩尔人”的父亲亚伯拉罕隔着五百年的时空听到了这声叹息,“摩尔人”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听到了;奥萝拉也听到了,她把这声叹息画在了自己的作品里;作家鲁西迪无疑也听到了,他把这声叹息写得如此沉重,以至于当场引发了亚伯拉罕的哮喘,它“就像个凶兆,把相隔几个世纪的不同人的生命连接在一起……这些气喘吁吁的哀叹不仅是我的,也是他的”。

一段由香而臭的历史

小说这样的镜照互文,无可怀疑地反映出作品的最终目的,即:吸进世界,呼出人生含义——这个含义就是“受难”。“摩尔人”在小说中正是以一个受难、沉沦者的形象出现的。

无疑,《摩尔人的最后叹息》展开了极其惊人的历史深度和现实广度。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以1500年为历史节点,划分了之前和之后的世界,鲁西迪的小说如同斯塔夫里阿诺斯一样,展开了自葡萄牙航海家瓦斯科·达·伽马为寻找香料而于1498年5月到达印度的卡利卡特而来的“由诱惑衍生的历史”。作家把这段历史作为小说背景,虚构了“摩尔人”家族的故事,创造出一个极其复杂的互文网络,一部鲁西迪式的魔幻小说。这里,我们不是在全面评价这部意涵丰富的作品,只是拿“混杂”和“互文”说事。

这部叫人眼花缭乱的小说,其主题不仅是马丁·路德钉在门上的论纲,而是人生受难,是由香而臭的历史。如同鲁西迪笔下的“印度母亲”,给了儿女生命,却也杀死了他们;好比亚伯拉罕和奥萝拉生育了“摩尔人”,却也献祭了自己的儿子。“我们是自己的木马”,野蛮就在我们的皮肤里。

仿佛小说开篇的调侃,“摩尔人”满肚子“论纲”(theses),其实都是屎(feces)。这两个词不幸的读音是那么相似!(本报有编辑改动,标题为本报所拟) 梅晓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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