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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歌们的罪与罚:揭秘反垄断风暴中的互联网巨头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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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反垄断风暴中的互联网巨头

顾登晨/澎湃新闻特约作者

7月16日,美国会众议院司法委员会反垄断小组就亚马逊(Amazon)、苹果(Apple)、谷歌(Google)和Facebook四大互联网企业涉嫌垄断问题举行听证会,昭示着对这些硅谷巨头的新一轮反垄断调查山雨欲来。

近年来,Facebook等互联网巨头在实现用户和营收双升的同时,在隐私保护、内容监管、公平竞争等方面的不足亦广受质疑。此次国会听证主题虽是“反垄断”,其他问题在听证中亦被涉及。而就在听证会召开前夕,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以罚款50亿美元和其他附加限制条款实施了对Facebook的处罚,原因是这家社交网站对用户个人信息处理不当。

罪与罚

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Facebook8700万用户数据被政治咨询公司“剑桥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用于定点发送支持现任总统特朗普的宣传广告。此事于2018年3月曝光,随后,FTC对Facebook展开调查。Facebook此番付出的50亿美元罚款刷新了FTC的罚款记录(此前最大额度系2012年对谷歌2250万美元的判罚)。

除隐私问题外,互联网巨头对虚假新闻甄别不力,任由网络暴力泛滥,也引起大众反感。美国有限电视新闻网(CNN)的一项调查显示,约有三百家公司或组织在谷歌旗下知名社交视频网站YouTube上播放含宣扬白人至上主义、纳粹主义或阴谋论内容的视频。由于此类“仇恨言论”、“虚假新闻”往往与政治活动相关,互联网巨头也因此与政治生出瓜葛,甚至可能“干扰选举”。

在公平竞争方面,今年5月,知名反垄断专家、耶鲁大学管理学院教授莫顿(Fiona Scott Morton)主导的课题组发布了针对亚马逊、苹果、谷歌和Facebook等数字平台涉嫌垄断的调查报告,指出相关平台利用垄断地位对市场中其他竞争者构筑了“准入壁垒”,进而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对平台用户和广告商“两头吃”,导致所提供服务(平台内容和广告产品)质量低下,直接推高了市场平均广告费用,且严重抑制创新。

应该说,上述三类问题往往为硅谷互联网巨头共有,但各巨头之间有所区别。例如,谷歌和Facebook涉嫌垄断和泄露用户隐私问题突出;Twitter和YouTube的问题集中于“虚假新闻”和“仇恨言论”泛滥;亚马逊除“垄断线上销售”外,还存在诸如“廉价用工”等问题。此次听证会上,苹果没有被作为主要目标。

在此轮反垄断调查开启之前,欧盟、美国监管机构对互联网巨头的不满由来已久,而这些巨头面对来自政府的罚款、征税似乎都习以为常。

因在欧洲市场“使用安卓系统(Android)作为工具来巩固其搜索引擎的主导地位”,谷歌与欧盟陷入长达十年的垄断官司,并最终累计遭欧盟罚没近80亿美金。今年4月,欧洲议会决定,如果Facebook、Twitter等社交网络公司不能在被监管部门要求后迅速移除极端主义内容,可向其征收多达全球营业收入4%的罚款。今年7月,德国监管部门认为Facebook报告的该平台非法内容量偏低,违反了德国有关互联网透明度的法案,对Facebook处以200万欧元的罚款。

此外,2017年,欧盟还以“苹果与爱尔兰签署的税收协议违法”为由,迫使苹果补缴了130亿欧元的税款。今年以来,法国对谷歌、亚马逊等三十余家互联网巨头开征数字税,预计全年将为法国带来4亿欧元税收。

在系列丑闻面前,今年以来,Facebook总裁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承诺今后公司将朝加密的私人互动以及安全数据存储方面努力,谷歌则宣布成立一个由外部专家组成的“全球技术顾问委员会”以监督公司在应用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时遵循相关伦理准则。

然而,互联网巨头的“痛定思痛”并不足以让政府满意。随着罚款和征税两大手段局限性的暴露,推动“自我监管”走向“第三方监管”、从“事后补救”转向“事前防范”正成为下一步的重点。

先天之困

2018年3月,美国新闻网站Axios发布了对亚马逊、苹果、谷歌、Facebook四家公司开展的好感度调查。结果显示,与2017年相比,Facebook由于受“剑桥分析”事件影响,公众好感度骤降28%,仅剩下48%;另三家公司的好感度也均出现10%左右的跌幅。

公众好感度的下降,既是近年来缠绕互联网公司负面消息的作用,也是硅谷互联网公司迅速扩张、进入寡头时代后,长期内生困局的集中体现。

一是隐私之困。2018年2月,英国剑桥大学高级研究员约翰·诺顿(John Naughton)在英国《展望杂志》(Prospect Magazine)刊文指出,谷歌等寡头主导下的互联网正日益成为一种“监控型资本主义”(Surveillance Capitalism),它们对用户的观察和塑造构成了“数据监控”。

今年3月,《平台资本主义》(Digital Platforms,2016年英文初版)一书作者、加拿大学者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在接受《洛杉矶书评》采访时说,亚马逊、谷歌等公司已成为以数据为中心构建起来的商业平台,其存续依靠广告,广告的精准投放则倚赖于对用户的充分了解。

在诺顿与斯尔尼塞克看来,没有对大数据的提取和分析,没有对用户的侧写、画像以及由此形成的精准广告投放,寡头互联网时代根本不会到来;寡头互联网时代的来临,意味着平台对大数据的掌握已是既成事实。

换句话说,Facebook与硬件制造商或第三方软件共享用户数据,YouTube根据用户的观看历史有选择地推介新视频,广告商根据Facebook旗下照片和视频分享社交服务Instagram用户的身份投放广告,这些在法律和程序上都可能构成数据滥用的行为,归根结底是无可避免的。

二是内容之困。今年以来,针对“虚假新闻”和“仇恨言论”,多家互联网平台封禁了宣扬种族对立、散播“阴谋论”的极右翼人士亚历克斯·琼斯(Alex Jones)、极右翼作家米洛·扬诺普洛斯(Milo Yiannopoulos)以及反犹主义者路易斯·法拉汗(Louis Farrakhan Muhammad)的社交账户;对一些暗含攻击和影射LGBT(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与跨性別者)等群体内容的危害相对轻微的社交账户,则禁止它们通过广告途径营收。

然而,互联网公司此举却被保守派解读为“审查和压制保守派声音”。7月中旬,总统特朗普在白宫召开“保守派互联网大会”,多个保守派组织的约三百人出席,集体吐槽谷歌、Facebook、Twitter等社交媒体。会上,一位来自某反堕胎组织的女士说,Twitter不接受该组织的广告投放,同时却反复播放Planned Parenthood(一个伸张女性合法堕胎权益的组织)的广告。

互联网空间的内容之困,折射出美国政治与社会环境的日益极化。特朗普政府上台以来,民众在诸多问题上立场显著对立,且明显依照党派划线。一个分裂的原生社会是“仇恨言论”或“虚假新闻”盛行,也是社交媒体中的虚假账户、僵尸账户得以兴风作浪的温壤。

三是垄断之困。早在2006年,谷歌即动用16.5亿美元收购当时尚处初创阶段的视频网站YouTube。2011年,谷歌时任总裁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说:“谷歌每天收购一家公司。”虽然当时收购频率实为“每周一家”,但施密特此言无疑道出了谷歌的黄金岁月。

谷歌之外,Facebook也是知名的收购大户。2012和2014年,它分别以10亿美元和160亿美元的价格收购Instagram和及时通讯软件WhatsApp,以弥补自身产品Messenger(移动短信社交端口)的不足。更早的2008年,它曾试图以40亿美元收购Twitter,收购不成还一度想通过“抄袭”开发类似产品以“毁掉Twitter”。2013年,Twitter推出短视频业务,Facebook在自家平台上封禁了该业务,这成为扎克伯格在去年国会参议院听证时被指垄断的一个铁证。

7月16日的听证会上,针对Facebook“并未垄断”的申辩,民主党众议员内古斯(Joe Neguse)说:所有社交产品中,Facebook和旗下产品WhatsApp、Messenger、Instagram的用户量分列第一、三、四、六名,这当然是垄断。

对互联网行业的后起之秀,“收购”、“抄袭式开发”和“全平台封禁”是谷歌、Facebook等互联网寡头给出的基本选项。一般而言,优质产品被收购后可在既有超级平台中拥有一席之地,甚至能独立运营(如Instagram和WhatsApp),这让人难免动心。但如哥伦比亚大学法律学者蒂姆·吴(Tim Wu)在此次听证会上所指出的那样,危险之处在于,“发明家和企业家从此将只梦想被收购而不愿另起炉灶”,从长远看,这不利创新。

互联网寡头敢于打垄断擦边球甚至行垄断之实的一个基本预期是,美国古老的反垄断法难以严格对标如今的“数字平台”式垄断。此外,“用户集聚效应”也常被拿来论证垄断的合理性,例如,当朋友和家人都开设Facebook账户时,你很难另觅平台,用户“用脚投票”常被平台拿来论证自己没有“主动垄断”。最后,“方便与他国互联网公司竞争”是寡头拒绝政府反垄断拆分的一个重要依据。

出路何在

蒂姆·吴(Tim Wu)在其2011年出版的著作《资讯帝国盛衰录》(The Master Switch)中指出,电影、电话、广播和电视等传播媒体都经历过在混乱、创新、开放和免费中闪亮起步,但终将为企业利益所俘获的历史。那么,互联网也将如此吗?

答案是确定的,而且互联网用了更短的时间。今年5月,Facebook联合创使人休斯(Chris Hughes)批评扎克伯格拥有“不受限制的权力”,“为点击量牺牲对安全的考虑”,“未考虑到新闻推送算法会如何改变我们的文化或影响选举”。

蒂姆·吴所问,休斯所忧,及斯尔尼塞克在《平台资本主义》中所述,都意在回答与公众生活深入捆绑的“数字平台”一旦被企业利益俘获,公民隐私如何保全?平台内容如何加以甄别?垄断危险又该如何打破?

Facebook的应对是转型升级。

今年3月,面对接连不断的调查和罚款,扎克伯格称,Facebook“历来专注于开放分享的工具,没有打造隐私保护服务的良好声誉”,在未来将“以私信和小组群聊为中心,强调私密分享而非公开内容”。具体来讲,是“对主要产品提供加密信息服务以实现行私人聊天”,“开发与此类信息服务产品相关的附加产品,如支付和电子商务”。

扎克伯格此番表态看似反思隐私保护不足,重点却指向主营业务的转型,即Facebook将实现从“人人网+微博”到“微信+支付宝”的转变,在不放弃传统的互联网广告盈利模式的同时,试图通过支付和电子商务寻求盈利。

Twitter则强调重回公共广场。

与Facebook有充足的产品工具可供转型选择不同的是,Twitter、YouTube短时间之内恐怕还只有继续走发散式内容分享的老路。

今年以来,因极右翼势力的言论在互联网上遭受管控,保守派指责互联网公司“破坏言论自由”。对此,技术新闻网站Recode创始人卡拉·斯维斯(Kara Swisher)5月间在《纽约时报》撰文指出:“社交媒体不是公共广场,甚至不是虚拟广场”,“(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只要求政府不得制定限制其公民言论自由的法律”,因此公司有权利对信息予以审核裁剪。

今年2月,Twitter联合创始人、现任首席执行官杰克·多西(Jack Dorsey)在接受媒体专访时坦言,“当初,人们带着言论自由的预期来到Twitter这一公共广场”,但“语言暴力与威胁让边缘人群日益沉默”,“Twitter不会继续维持所谓的中立与被动”,而将“按照清晰的规则和方法,保护用户免于暴力伤害”。

如果说斯维斯的言论透出的更多是强硬,那么多西的表态则更富情怀,二人的共识在于:对虚假、极端、暴力的拒绝,或将成为新的凌驾于“绝对分享自由”之上的更高层级的政治正确,哪怕这并非特朗普总统乐见。

如果说“隐私之困”可通过“转型发展”来规避,“内容之困”可倚赖“自我监管”来化解,那么,“垄断之困”则可能是寡头自身难以解决的问题。

此次众议院听证会上,关于反垄断,哥伦比亚大学法律专家蒂姆·吴和耶鲁大学管理学院教授莫顿,给出了有区别的路径。

蒂姆·吴此前在接受美国科技媒体《连线》(Wired)杂志采访时,从“美国的反垄断传统”、“分权的必要性”、“增进竞争”等角度详述了“为什么要拆分互联网寡头”,此次,他将“拆分论”委婉地带入众议院听证会。

在5月份出炉的反垄断调查报告中,莫顿指出,打破垄断不能仅靠互联网寡头的自我觉醒,而需要强调顶层建设,如修正过时的《反垄断法》、设立专门法庭并成立相应的监管机构。此次听证会上,她具体提出“阻止寡头收购小公司”、“打破行业壁垒”、“构建标准的数据交换规则”及“用户数据用户做主”等实操路径。

与莫顿主张相类似,美国著名智库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IIE)提出,通过实施“强制性数据共享”(data sharing mandates, DSMs)为小公司开辟新机会。

回归初心

此轮反垄断调查山雨欲来,但硅谷寡头辩称“竞争一直存在”。的确,谷歌和Facebook从未放松对广告市场的激烈争夺,谷歌还投资零售业巨头沃尔玛以打破亚马逊的“一家独大”,亚马逊则尝试进军手机行业以挑战苹果公司。更重要的是,几大寡头都在未来高地人工智能领域投以重金。

回顾过往,硅谷寡头的任何动作都在美国政府的许可之下发生,垄断似乎主要是欧洲人的焦虑,很多判罚也都体现出“欧盟主动、美国被动”的特征。如果没有2016年“剑桥分析”事件以及特朗普执政以来保守主义的全面回潮,隐私保护、内容校正恐怕也未必见得会以如此激进的方式进入公众视野。

再考虑到,在此次听证会现场,蒂姆·吴对“拆分疗法”表态相对保守,苹果公司几乎“毫发未伤”,以及长期以来国会对扎克伯格“宽容有加”,硅谷依然是民主党2020年总统参选人的主要资金池,——不难看出,美国政府对互联网的总体基调依然没有走出“爱之深、责之切”的态势;在他国互联网浪潮冲击压力下,国会后续的反垄断调查极可能“雷声大、雨点小”。

尽管我们已远离2000年初那段互联网与人的“蜜月期”,尽管当下的互联网存在隐私泄露、虚假新闻盛行、涉嫌垄断问题,但必须看到,互联网的主流仍然是好的——毕竟,YouTube中“仇恨言论”占比不到1%。围绕硅谷所发生的一切,根本逻辑在于,更为强大的信息采集、分析和使用,机器学习与人工智能,是人类通向更为完善的文明之路上所必经的阶段。

在这条路上,做出何等选择,兹事体大。

2016年的美国电影《天才捕手》(Genius)讲述了上世纪20年代美国知名编辑麦克斯·珀金斯(Maxwell Perkins)的故事。片中,科林·费尔斯(Colin Firth)饰演的铂金斯曾这样论述文学的意义:

“在石器时代,我们的先人们,总在夜幕降临时围聚篝火旁,而狼群,总嚎叫在距离篝火不远的地方。每每这时,总有一个人开始说话,他或许只是讲了个故事,即便只是这样,也能让我们在黑暗的笼罩下不觉得害怕。”

所谓社交网络,所谓数字平台,归根结底,无非是围聚起众人的那团火,它让我们像先人一样,免于黑暗,免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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